圣天门位于中原腹地,南北武林之间,自第一任掌门传承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其中,第二任宋祁山、第五任顾淮以及当今掌门苏无蔚皆又同时身兼武林盟主之位。圣天门行事公正严明,惩恶扬善;其九霄剑法奥妙精微、达于极点,曾缔造几代绝世高手之传奇。所以许多少年人都以能拜入门下为理想。
然圣天门每隔三年才广开派门收徒。由前代弟子对报名者进行试炼,能否通过则需掌门决策,可即便闯过这关仍要面临重重考验,最终留下的有如凤毛麟角。甚至传闻,第四任掌门曾十八年未收一徒。
两年前,圣天门迎来了第六十九代弟子,百余人中唯两名脱颖而出,有幸成为武林龙首门派的一员。
俯仰之间日月如梭,又逢绿柳成荫,莺歌燕语之季。
春樱烂漫,粉白的花瓣如雨纷飞,花雨下一人一剑。那人身姿潇洒,腾挪间气息沉稳,右手长剑飞舞,直如神龙入九霄;剑光游曳,轻灵徊转若清风无迹,剑气惊鸿,尤可斩空却不伤一片樱瓣。花与剑相映成画,画中人容颜如玉,萧萧肃肃,却是韶华白首令人唏嘘。
“余易!”翠鸟般清亮的嗓音打破平静,一道鹅黄身影翩然而至。
余易并未立即收剑,待行完了整套招式才轻吁一口气,端正身形望向来人。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鹅蛋脸,脸蛋白里透红如明珠生晕。
微一颔首,余易开口道:“师姐。”
裙摆在风中飘动勾勒出了玲珑曲线,少女笑靥如花,梨窝浅浅:“我在东院寻不见你,就知你定是来这儿练剑了。”
余易摇了摇头,无奈道:“若被师父发现,你又要受责备了。”
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嘻笑道:“严丰被爹唤去问话了,平日就他多嘴长舌,别的师兄弟才没那么坏心眼。”
“严师兄行事一丝不苟,他也是遵照师命,并非有意为难你。”
少女敛起笑容,转身气鼓鼓道:“你也要跟爹说一样的话吗?我如今大了不该再随意进出师兄弟的住处,须有个姑娘的样子。”
沉默片刻,余易温和道:“师父这番话是为师姐好。”
少女顿觉羞恼,跺了跺脚,道:“我以后不去就是!你求我去我也不去!”
这原是气话,可见对方彻底沉默下来,她简直无地自容,连忙转了话头:“季师叔游历归来,他的暗器谱上又多了些新图样,你不是最感兴趣吗?想看就自己去看吧。”
“师姐,”余易走上前,目光微垂,抱拳道,“多谢。”
唇角微微一动,少女心里既委屈又难受,她将余易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哪里又是为了一声“谢”呢?
此师姐非彼师姐,然而多多少少移情其中。余易不是懵懂少年,正因有所察觉才远不得近不得。他当对方是个小姑娘,可回想当初,他十三岁便已初识情字,如今这十六七的少女如何也算不得小姑娘了。
“挽棠。”
此时,耳边响起一道温柔嗓音,两人不约而同望了过去。
“裴师兄……”全无方才活泼,苏挽棠怯怯道。
裴幼屏缓步而来,看了看少女,又将目光移向余易,道:“师父找余师弟。”
苏挽棠躲开了他的视线,一颗心七上八下:“爹他……”
“师妹无须担忧,”裴幼屏斯文儒雅,又天生的垂眼角,不笑也是个温柔相貌,“只是些派中琐事。”
苏挽棠心虚地点了点头。她至今不知如何面对裴幼屏,对方年长她九岁,自小被便她看作兄长,可爹却一意孤行定下了他们的婚事。苏挽棠不想嫁给裴幼屏,非是裴幼屏不好……偷偷睨向余易,她满嘴苦涩。
余易收剑入鞘,跟随裴幼屏一齐离去。
裴幼屏与苏挽棠的婚事是苏无蔚意旨,他断然没有道理拒绝,虽说圣天门如今上上下下都瞧得出苏挽棠对他避若蛇蝎,可他始终随和坦然,哪怕是面对未婚妻心仪的余师弟。
“巫医以活人试药,半年里已有许多男子无故失踪,师父一直关注此事,眼下终于寻得了些蛛丝马迹。”裴幼屏边说边看向身旁之人。
这个两年前进入圣天门的师弟虽年纪轻轻,却已一头霜发,哪怕容貌如何俊美,也难以掩饰那年少白头的沧桑。他总是很平静,似乎无喜无悲,让人忘记他不过十九岁年纪。
余易,或者说余燕至,他化名来到圣天门,两年时光仍旧一无所获,在裴幼屏讲述巫医恶行时,他脑海所想的却是季师叔收集的暗器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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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北朝南的大堂里,一人背对他们负手而立。
余燕至与裴幼屏双双抱拳一揖,齐声道:“拜见师父!”
“嗯……”沉吟一声,苏无蔚转过身来,他魁伟挺拔,须髯若神,只静立眼前便有不怒自威的气魄,“都来了。”
裴幼屏又拱了拱手,道:“弟子已大致向余师弟讲明了巫医一事的——”
苏无蔚颔首,缓缓立起掌心。裴幼屏立刻噤声,谦恭地垂下了视线。
“余易,你拜入圣天门这两年,你的勤奋刻苦为师都看在眼里,你的未来,为师寄予厚望。”苏无蔚是个风采卓然的长者,他说话中气十足,沉缓有力,令人不由要去信服。
静待他话音落下,余燕至垂首道:“弟子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很好,”打量他片刻,苏无蔚目露欣赏,抬手轻抚长髯,不急不徐道,“为师今日召你前来,乃有一事相谈。南诏一带民风野蛮落后,巫医横行,以前他们曾将活人祭祀,已是有违天理,半年前又突然出现一神秘组织,打着‘驱邪除祟’的名义以活人试药,短短时间,就有十几名中原人在当地失去了行踪。”
圣天门门规严明,拜入其下的弟子头三年需一心一意钻研武学,不得涉足江湖。所以苏无蔚显然不是要与他这个辈分最低的弟子商讨除魔大计。
余燕至心思活络,道:“听裴师兄讲,此事已有线索?”
点了点头,苏无蔚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幼屏已带人寻到那神秘组织的大体位置,只是那些邪恶之徒以周围百姓为掩护,百姓又愚昧彪悍,我等若一意孤行恐会与他们发生冲突,若不慎伤及无辜被指扰民欺弱,对武林正道与我圣天门的名誉皆是损害。为师思虑过后,决意派出一名弟子深入敌腹,里应外合……”
余燕至对圣天门的作风深有体会,大仁大义下最在乎的始终是名誉。所以余景遥是畏罪自杀;其妻是不耻丈夫恶行,羞愧难当,无颜苟活人世。圣天门不兴兵戈,只靠天理昭昭便叫恶人伏诛,如何不大快人心,佳誉满钵?可有谁会去想,他爹正直傲气,毁誉胜过毁心,人言可畏,犹如匕首,尚且杀人不见血。
苏无蔚言至于此,余燕至还有什么不明白?
“弟子资历尚浅,但除魔卫道人人有责,弟子请命前往。”
“你有如此勇气为师倍感欣慰,”苏无蔚微笑道,“那些邪教徒奸险狡诈,周围百姓皆是他们耳目,你师兄们又在南诏行走多时,难保不被看穿身份。欲要瞒天过海令他们上钩,需更加谨慎。”
苏无蔚确实十分谨慎,他门下弟子不曾在江湖露面的只有两个人,那另一人定然是不行的。
余燕至颔首道:“弟子谨遵师命。”
踱步到他身前,不轻不重地按住他肩头,苏无蔚将计划大致讲述了一遍,具体安排则交予了裴幼屏。
讲罢正事,苏无蔚面带笑容,仿佛一个和蔼的长辈与二人闲谈起来:“你们师母过世早,挽棠自幼缺少母亲教养,我做为父亲又事务缠身,对她关心不够,如今越发没个样子了。”
“师妹年纪小,以后自然会收敛心性。”裴幼屏是个十分温柔的长相,说起话也如和风细雨令人愉悦。
苏无蔚笑着摇头:“挽棠年纪小,可你该比她懂事,不要让老人家替你们操心啊。”
裴幼屏笑得有些愧疚,望向苏无蔚,道:“师父老当益壮,风采胜过当年。”
苏无蔚轻轻拍了拍他后背,信任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你平日有空便多陪陪她,可也莫宠得她无法无天,你是她将来夫婿,适当约束也是应该的。”
裴幼屏垂眸点了点头。
此刻他们是以翁婿的身份交谈,内容更属家长里短,与余燕至不仅无关,还是该退避的场合,然而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三人皆心如明镜。
退出大厅,裴幼屏与余燕至并肩行走。
经过一处拱桥,裴幼屏停下脚步,转望余燕至握住了他的手:“师弟。”
余燕至呼吸猛地一窒,血自脸庞褪尽。裴幼屏从头到脚与那人无丝毫相似,然而那凉滑的肌肤仿佛一条蛇紧紧咬住他,将他连皮带骨拖入了阳光下!
裴幼屏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道:“师弟,师父的话你不要介怀。虽说我与师妹有婚约,可我更希望她能寻得她的幸福。”
余燕至僵硬得像一尊泥塑,他原本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此刻却自被对方握住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缝隙。这感觉糟透了。掩饰起动摇,他尽量平静道:“请师兄言明。”
“我欲成人之美。”裴幼屏目光和善。
余燕至坦诚道:“师兄与师姐佳偶天成,何来他人之美?”
“有些事强求不得。”
苏无蔚后是裴幼屏?一个旁敲侧击一个以退为进,拿苏挽棠无法,便只能对着自己煞费苦心吗?可余燕至并不想淌这浑水,他不着痕迹挣脱了对方,抱了抱拳,道:“缘在天定,分在人为。我一介外人不宜多言,但愿师兄师姐早日修成正果,皆大欢喜。”
看着他,裴幼屏微微一笑,姿态飘逸地转过身,举步向前:“师弟深明大义,不枉师父如此栽培看重……师父对你我恩重如山,我又岂能叫他失望?两难啊……”
余燕至跟在他半步之后,淡淡道:“师兄无须多虑。”
“哦?”裴幼屏轻笑一声,不再赘言。
行至岔路,两人道了暂别便一东一西各自离去。
裴幼屏走出几步,又忽而扭头去望余燕至背影,他唇角微弯,眼含笑意,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变的表情。
余燕至一路赶往西院拜见师叔季辛。
季辛与苏无蔚同是第六任掌门座下弟子,听闻这任掌门当年最喜爱季辛,奈何季辛对执掌门派毫无兴趣,这才轮到苏无蔚“取而代之”。季辛离经叛道,一年大半时间在外游历;苏无蔚何其强势,却有碍先师遗命对他无计可施,甚至无法出言责备。
余燕至心知这位师叔是圣天门的异类,向来不问俗事,唯独对搜集各类武器兴趣甚浓。
站在季辛屋外,余燕至自报姓名,等待片刻,门便由内缓缓打了开来。
前脚跨进门槛,一本图册便迎面落在了桌上,他朝桌后背影深深一礼,将书捧入掌心。
翻过最后一页时,天色已近黄昏,余燕至双眼酸涩,心情却十分平静。并非不会失望,可找不到线索、寻不见那人,失望又给谁看呢?
季辛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带着探究的目光正紧紧盯着他。
将图册放回桌面,余燕至挤出笑容,道:“多谢师叔。”
季辛皱起眉头,随手翻了翻册子,仿佛在生气又仿佛有所不甘。
余燕至隐隐察觉,季辛似乎知道自己感兴趣的非是暗器,似乎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可却不曾开口询问。季辛的沉默令他甚为感动。他化名进入圣天门,至今未查出圣天门与落伽山之间有何关联,而那梅花暗器乃重要证物,断不能轻易示人。
拜别季辛,余燕至返回了东院。
东院是年轻弟子的居所,大院套着小院,小院内有北正房与东西厢房,北正房住六名弟子,东西厢房则各住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