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进院中,余燕至便一眼瞧见了坐在西厢台阶上的少年。
少年红着眼望了望他,又委委屈屈垂下视线,双臂抱膝,半张脸藏在了胳膊后。
“童佳?”余燕至走向前。
童佳吸着鼻涕,长睫挂着透明泪珠,嗫嚅道:“我……我想回家……”
无声一叹,余燕至坐到了他身边:“是师姐来过吗?”
“我要回家……”整张脸埋入臂弯,童佳小声抽噎。
余燕至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少爷,想起那人也曾是小少爷,虽然个性南辕北辙……
这名叫童佳的少年,便是两年前与余燕至一同进入圣天门的的另一个人。彼时他年仅九岁,在校场被提剑的苏挽棠追得满地乱跑,自那以后,他见了苏挽棠就像耗子见了猫,恨不能打个洞钻进去!可偏偏苏挽棠时不时来找余燕至,碰不上还好,若碰上了势必要被逮着问话,那简直是要他的命。
抬头看了看天色,余燕至起身走出小院,待返回时,童佳依旧呆坐原地。
将饭菜放进屋,余燕至朝门外道:“吃饭吧。”
童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眼里全是泪水。
余燕至端起菜碟又拿了个馒头,重新坐到了他身边。
童佳正是长个的时候,耐不住饥,闻到饭菜的香味肚子便“咕噜噜”叫起来。
余燕至将馒头递向了他。
童佳接过后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抽抽搭搭道:“哥哥,我想爹娘……”
余燕至拭去他脸上的泪,道:“等你学好了功夫,能像其他师兄们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时,你爹娘定会以你为傲。”
童佳红着鼻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又一人走进院中,童佳面朝大门第一时间发现来人,他急忙抓起筷子,夹了菜就往嘴巴塞:“严……严师兄……”
严丰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表情又过分严肃,假若站立不动便是活脱脱一个门神。目光在童佳和余燕至间来回一扫,他沉声道:“明日启程,今晚早些做准备。”
身为六十八代弟子,严丰比余燕至早三年进入门派,他如今年过而立,论辈分与岁数都算名副其实的“兄长”,可若论起天分,严丰自知不能与同屋两位师弟相比,所以平素十分刻苦,不仅对自己要求严格,也时常督促余燕至和童佳。他道天分不够便要以勤补拙,天分出众更是不该任其浪费。严丰性情刚正不阿,又天生一副凶面孔,童佳很是畏惧,从不敢在他面前使性子。
严丰认为童佳心志不坚,仍需更多磨练。至于余燕至,严丰倒颇为欣赏,除了不满他对童佳的娇惯。
两人刚拜入圣天门时,夜里,严丰常常能听到童佳的哭泣和余燕至的安慰声。九岁离家,周围人生地疏,日日除了练武还是练武,童佳想念父母与故乡也乃人之常情,严丰不是不体谅,可随时日渐长,少年不仅没有成长,反而依赖成性,越发软弱。严丰怒其不争,这才狠狠训斥了他。
余燕至的过去严丰一无所知,所以不懂,并非只是童佳依赖余燕至,余燕至也依赖着少年。
安慰少年时,余燕至心中想的是那个人,想他们当年的形影不离。那人早已融入他的生命……可最终,他只能眼瞧着自己被撕剩一半魂魄,每时每刻都疼得要死,却偏偏死不了。
岁月里,身边的人逐一消失,他从何而来,要去往何方?这世间还有谁知道他是“余燕至”?
还有……
还有……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只要心存希望,他就还是余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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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在裴幼屏的带领下,圣天门一行弟子抵达了石林。
余燕至乔装成商人独自进入南诏,以收购药材为名,从一个村寨走到另一个村寨,渐渐接近了巫医藏身处附近。
某日,余燕至借宿一户百姓家中,那家夫妇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及至酒足饭饱,便将他安排于竹楼休息。夜半时分,楼梯间传来“吱呀吱呀”的落脚声,他微微打开眼帘,在潮热的空气中嗅出了一股淡淡香甜……屏住呼吸,他重新阖起了眼。
果不其然,半炷香后那二人便蹑手蹑脚爬上楼来,先是轻唤他出行在外的化名,又试探着晃了晃他身体。
余燕至毫无反应,“酣然沉睡”。
那二人不由放下了心,用绳索捆住他手脚后将他塞进了一个大布袋。
身体一轻,余燕至感觉被人扛在了肩头,他仔细聆听周遭动静,可除了脚步声便只有男人轻微的喘息。经过半个时辰的颠簸,他顿觉地势陡然下沉,温度也随之降低,他虽缺少江湖经验,但依常识判断,此处应是个地下洞穴。
突然,那人停止了前行。虽然视线受阻,但余燕至十分肯定,自己被从一人肩头换到了另一人肩头,可奇怪的是竟未闻半句人声!余燕至起先诧异,而后细细一想便有了结论:此行径对他们犹如家常,早已是轻车熟路,何须交流?
如此又颠簸片刻,不一会儿,余燕至脊背一疼被扔在了地上。
布袋被打了开来,有人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口中,提捏喉咙迫使他吞咽。余燕至样装昏迷,喉头一颤,却是将药丸悄悄压在了舌下。对方仿佛再无顾忌,解开他手脚束缚,一阵“哗啦啦”的铁链的摩擦声后,又将他拖入了某个地方。
铁链声再次响起,接着是愈渐远离的脚步。
余燕至半睁开眼,舌尖一卷,将吐出的药丸收入了袖中。
支起身,在隐约透进的火光下,他开始四处打量,眼前是一座地牢,潮湿、阴冷,充满刺鼻的酸臭味……他记忆里不曾嗅到过这样的气味,简直叫人眩晕。他的视线不由朝内移去,在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大团阴影,他定睛一望,却不敢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习武者对属于人的气息理应颇为敏感,可那团黑影过于安静,静得犹如死物,他几乎察觉不出活人气息。
他心生疑惑便欲上前查看,可就在这时脚步声重又响起,他急忙躺回了原处。那丸药的效用他并不清楚,所以在圣天门弟子抵达前绝不能露出马脚。
牢门打开又关上,待来人行远,余燕至才放出目光。角落里多了一个木盆,盆中满满地盛着些什么,他瞧不真切,只嗅到了那飘散着的异与酸臭的另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
忽然,牢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余燕至随之望去,便见一个黑影缓缓爬了出来,那黑影后又紧跟着另一个黑影,接二连三,像一群出洞觅食的怪物。他难以形容所看到的景象,甚至不敢相信那些怪物其实是人;衣不蔽体、蓬头垢面,依靠双肘与膝盖爬行的……人。
三、四、五、六……六个脑袋埋进木盆,像牲畜一样进食。
“巫医以活人试药……”
何其残忍!
此时,又一人缓慢地爬了过来,试着往人堆里挤,可食物有限,无人愿意让出位置。那人便只好守在一旁,等其他人吃饱返回了暗处后,才凑上前舔食起盆中残羹。
那人双臂撑在木盆两侧,深深地埋着头,盆里几乎看不见食物,余燕至不知道他还在吃什么。
深吸一口气,余燕至轻手轻脚挪至了他身旁,压低嗓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话题唐突,那人并未有回应。
余燕至想,他们在这地方过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恐怕早已对人失去了信任,便于是小声道:“别怕,圣天门已派弟子前来搭救你们。”
那人依旧置若罔闻,抬起脸,缓慢地朝回爬去。借着微弱火光,余燕至瞧见他右腕处有道陈年剑伤,余燕至是用剑之人,心知这伤口的深浅足以断其手筋。
他同情他们的遭遇,可此刻实在不是伤感的时机。他要等待与师兄们里应外合,仅凭他,独自离开尚且勉强,何况救人?救不了人,再善意的安慰亦是无用。所以余燕至不再追问,看着那人艰难地向前爬行。
“叮当……”
幽暗中闪现萤萤绿光。
余燕至循声一望,然后一点、一点睁大双目……
“怎么卖?”
“赭阳水玉,三百文是看在你热情的份上,这种货色五十文我也嫌贵。”
“破烂东西,扔地上也没人拣!”
…… ……
余燕至像被鬼附了身,他拣起那东西看了看,没有认错,他不会认错。
心开始跳动,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跳动,他缓缓扭头去看那爬行的背影,眼底怒火熊熊。他身手敏捷,两三步迈出便扯住了那人头发,他咬牙切齿地将簪子递向那人面前,沉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那人对他的质问并无反应,只是摸了摸胸口,接着动作一顿,突然发狂般挥舞双臂打落了簪子。余燕至松开他便去拣拾,那人竟也满地摸索,彼此的手无意间叠在了一起……
余燕至猛地抽回手,冷漠地望向那人,望着他拾起簪子宝贝似的攥入了掌心。
慢慢站起身来,余燕至感觉光线过于暗淡,那人的发又脏又乱像杂草遮盖了头脸,破烂的衣衫外皮肤积着厚厚污垢,一点儿也不白。他看了许久,像个冷血动物将对方拖到了火光下。
那人仿佛不知疼痛,倚着牢门一声未吭。
余燕至蹲下身,拨开他的发,捧起脸庞,一下下擦拭……然后擦出了人的模样。
颤抖的手来到那人眼前,他左右摆了摆,黑色的眼瞳犹如湖水下的石块,冰冷坚硬。
余燕至跪在了地上,仰头盯着洞顶发呆,半晌后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毫无征兆的,一滴泪跌落眼眶,他自言自语道:“终于……”
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终于找到了另一半魂魄,却比撕裂时更加痛楚。
这两年,他没掉过一滴泪,因为他长大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因为最痛苦之时眼泪流在心底。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是紧绷两年的弦如今有了松动;他曾在师父面前立誓,总算不负誓言。
不是找到了嘛……他把人找到了,他就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怎么就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余燕至坐了下来,将那人抱在了腿上,那人像个物件般任由摆弄。余燕至搂着他,也不嫌肮脏,抬眼静静望着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心想若是曾经,这人一定不肯老实地待在自己怀里,如今乖多了,不声不响,听话得像个娃儿。
“何英……”随着一声轻唤,眼泪一颗颗淌下,滴上了何英手心里的簪子,“你不记得我了?”
何英摩挲着簪子,将它安安稳稳收入了怀中,然后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也不动,不多久似乎是困了,东倒西歪地靠向了余燕至,仿佛对方是这阴暗牢笼里的土墙。
余燕至让他枕在了肩头,一下下抚摸他脸颊,依旧是凉凉滑滑的感觉。余燕至渐渐平静下来,心头满溢幸福,什么都不重要……不重要……他终于找到了何英,不在天涯,在咫尺,在怀中。
蓬乱的黑发旁是一头白发,白发人轻声呢喃道:“我来接你了,何英……”
时光在沉默中开始倒流。清风明月,落了层白霜的崎岖小路上,何英搂着他脖子,在他肩头小声哼唱:“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