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何英老实地躺了三天后,病情开始好转,第五日便已不再发热。他病重之际恨不能把心咳出,如今稍见起色却又急不可耐地下了地。

木盆里盛着清水,何英洗漱过后推开门,正巧迎来了自山上返回的余燕至。

他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待对方走到身前时忙道:“我好了。”

话音刚落又扭头咳了一声。

何英立刻掩饰般拉着余燕至进入屋中,接过他手里的食盒,道:“什么好吃的?”

余燕至掀开盒盖,端出一碗米粥、一碟酸豇豆,瞧着清清淡淡,乏善可陈。何英几日没正经吃过顿饭,如今恢复了胃口便觉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忍受。他坐在桌前,将酸豇豆尽数拨入粥里,大口吃起来,吃到一半又从碗沿望向余燕至:“你吃了吗?”

轻轻颔首,余燕至提剑走出房间。

何英随即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后也跟到了屋外。

雨霁天晴,冬阳融融,何英站在屋檐下,视线前方是剑走游龙的洒脱身影。

此刻,余燕至舞得正是“惜剑式”。不同何英的灵动肆意、激烈急进;他人不快,剑却快,劈、刺、点;撩、挑、提,攻击迅而精准,回护滴水不进,招招皆有夺命之势,却叫人难寻破绽。

何英目光如炬,紧紧追随余燕至,心中血液沸腾!

片刻后,何英忽而转身回屋,再走出时手中已握三尺长锋。

他跃向余燕至与他双剑同起同落,竟是一套剑式!

余燕至身形加快,何英却比往日沉稳下来,五十招后两人仿佛互为彼此影子,一招一式无毫厘之别。余燕至倏然改变剑路,行走“云剑式”;两人身影交错,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肩共进。何英剑风在上,他便居于下位,何英攻他便守。何英不再卤莽冲动,甚至会有意留出破绽诱敌深入,这时,余燕至便自那破绽的方向转守为攻。彼此气息相融,几乎听得见对方心跳。

半个时辰后,何英满头大汗,浑身舒畅,似终于自几日的病缠中恢复了生气。他唇角抿成一线,微微弯起,看着余燕至道:“我岂能让你小瞧?”

余燕至抬手抹去额汗,目光温柔,态度诚恳:“我不曾小瞧你。”

何英其实不难“哄”,虽然脾气大、心眼小,但只要猜出了他所思所想就能“对症下药”。况且他已非当年孩童,他已经长大了。以前,他与余燕至隔着“弑亲之仇,仇深似海”,如今他长大了,淡忘了,放下了,余燕至就还是最初的余燕至。他们熟悉极了对方,他们形影不离,从孩童到少年,从同病相怜的相依到情愫暗生的相伴,一路坎坷崎岖,跌跌撞撞,有流下的血吞进的泪,然而雨过总要天晴。

眼前的面孔何英看过无数次,曾经觉得可爱,而后觉得可憎,现在既不可爱也不可憎。俊美如玉的脸庞已经有了属于男人的表情,温和沉静,包容内敛,含笑的眼眸正注视着自己。何英收回视线,耳根微红走到缸前,舀起瓢水递向了对方。

余燕至并未接,只将唇凑到他手边饮水。

晚饭时两人一齐上了山。饭桌上何英大口朵颐,竟跟秦月儿抢起食来。

一碟芹菜炒豆干,芹菜虽老了些,豆干却味道鲜美。何英筷子刚夹住一根,秦月儿便随后赶至。鸡蛋她舍得,因为天天吃,豆干可不行。两人对视一眼,何英松开后又去夹另一根,被秦月儿筷子一扎牢牢固定在了原地。

哑巴婶伸手就拍她手背,可秦月儿不怕,戳起豆干塞进嘴,接着便拿筷子跟何英继续“打架”。

虽觉得这场面甚是丢脸,庄云卿却也无出言干涉的打算。余燕至同样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地埋头吃饭。

何英原本是一半认真、一半玩闹,结果发现竟然抢不过个丫头便立刻端正了态度,几番“过招”终于自秦月儿筷头夺走豆干。他洋洋得意,张嘴吞下“战利品”,可吃得太急,一不留神呛进喉咙引起了连串低咳。

余燕至与何英并排而坐,伸手抚他后背,庄云卿坐在何英另一侧,也自然而然送出手去……师徒二人的动作“叠”在了一起。

庄云卿怔了怔,看向余燕至。余燕至仿佛毫无所觉,自对方掌心滑下轻轻抚起何英后背。何英将目光转向他,他便笑着摇了摇头。

迟疑片刻,庄云卿收回了手,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余燕至温顺勤恳,向来不叫他操心,所以他几乎要忘记……七年前这个徒弟曾拿着斧头砍破庙门带走何英,在何英病得快死时也不肯撒手将人交出……庄云卿生出股莫名忧愁,他希望两个徒弟相处融洽,何英显然已放开胸怀接纳了余燕至,但究竟哪里不对?庄云卿不愿深想,因为那十足荒唐!

一顿饭吃得暗潮汹涌好不热闹,秦月儿大获全胜,抹了把嘴去灶房外玩耍。

余燕至帮哑巴婶收拾过碗筷便也走了出去。

空地上,秦月儿正踢着毽子,何英站在她不远处。

秦月儿边踢边哼唱道:“一场风波平地起,大祸临头你怎做人……”

毽子从她脚面飞出,落往何英,何英抬腿轻轻一踢,接着唱道:“到如今我身染重病无所求,愿与你生死同心在庵门。”

毽子飞了回来,秦月儿曲膝朝后一勾,眼望踢出的毽子扬起笑脸,玉簪上的流苏轻轻摆荡:“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夕阳西下,那毽子像只想飞又飞不高的鸟儿,无奈辗转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间。两人哼哼唱唱,谁也不着调。哑巴婶和余燕至在一旁剥玉米棒子;哑巴婶一边做活一边笑呵呵望着秦月儿,余燕至垂首忙碌,偶尔抬起眼皮看向何英,亦是无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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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冬日,昼短夜长,此时天色暗下唯有星月相伴。

余燕至与何英一人提着个木桶前往湖边打水。

何英大病初愈,时而仍会轻咳,但有说有笑精神极佳。余燕至安静聆听,甚少出言。

打满水后,两人朝回走去。

何英忽然说起明年此时自己便满十八了。

“我倒要去看看,那个圣天门是如何的牛鬼蛇神!”

闻言,余燕至诧异非常,因为他也正有同样的打算。他相信父亲并非凶手,他要调查真相替父亲讨回清白。可何英又为什么?难道他仍一心寻仇,恨圣天门逼死了自己的仇人?

眼瞧余燕至神色凝重,默然无语,何英停下脚步,抿了抿唇,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师父对我说……当年我爹娘的事确有可疑之处,真相或许并非外界所传——”

“何英……”余燕至微微睁大了眼,忍不住打断道,“你相信我爹是无辜的吗?”

何英别过头咬了咬牙:“我相信的不是他!是师父……是你。”

余燕至难得生出了一丝动摇:“如果事实当真像外界所传呢?”

何英转回头一瞬不瞬望着他,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看着何英,余燕至一时不辨心中是感动更多亦或激动:“我们一起去!”

轻笑一声,何英重新举步:“你舍得落伽山?舍得师父和月儿她们吗?”

余燕至笑着摇摇头:“你呢?”

何英突然沉默下来。舍得吗?自然舍不得……

十二年前,庄云卿出外买粮食,却带回了个丑得吓人的大肚子女人。女人一脸未结痂的刀伤,在庄云卿和五岁的何英面前抱着肚子“乌拉拉”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何英从她张开的嘴巴里看到了几乎齐根断掉的舌头,他也跟着哭,不出声,只是默默流泪。

两个月后,女人生下了孩子,师父替她取名“秦月儿”。

女人跪在庄云卿面前,用手指在地面写画,她识得的字应是极少,写了个“不”,迟疑许久后才又歪歪扭扭写下了“言”。接着她擦掉字迹,在空白的土地上磕下头颅。庄云卿不得不答应;没有人告诉秦月儿,哑巴婶是她的娘。

不言、不言。

何英不喜欢跟秦月儿太亲近,因为他肚子里藏着秘密。

余燕至见何英不再出声便也沉静下来。

无言地朝山上行走,接近住处时,两人一先一后顿住了脚步!

风中送来血腥……

何英呼吸一滞,木桶自掌心跌落,冰凉刺骨的水溅上了脚面。他拔腿就跑,余燕至紧随其后,两人回到屋中提剑直奔上山。

血腥味越发浓烈,耳畔隐隐传来刀剑相击之音!

他们深居山林,几乎与世隔绝,余燕至在此地从未见过外人,而今一切都是异样,都不寻常!

来者是谁?又为何而来?

余燕至疾步前行,脑中思绪纷乱。

片刻后拐过道弯,视野豁然开阔,只见庄云卿正被数十黑影团团包围,一身青衫已辨不出原本颜色!

“师父!”

眼见何英冲来,庄云卿一面接招一面厉声道:“快带月儿走!”

何英不管不顾冲入战围,一剑挡下了刺往庄云卿后背的暗袭。

此刻,余燕至已奔向了不远处的哑巴婶。哑巴婶半跪在地,周围大滩血迹,突然,那看似僵硬的躯体动了动,臂弯下缓缓探出个小脑袋。

三、五黑影忽而袭来,余燕至反手挥剑,横扫众敌的同时一把拽出秦月儿抱入怀中。

“燕至……哥哥?”秦月儿搂着他脖子,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并不害怕。

那边厢,庄云卿行动渐渐迟缓,他胸前有处并不明显的伤口,可流出的血却如墨一般黑浓。他心知自己中了暗器,那涂在暗器上的毒有散功之效,越是动用内力,内力流失越快。他渐感手脚沉重已跟不上何英速度。何英一心配合对方,却反倒令云惜剑法变得毫无威力;他九岁起便想与师父共舞云惜,怎料终于得偿所愿竟是这般光景!

刀光剑影,血雾弥漫,黑衣人默契无间,个个身手灵活,且全然不计生死!

为护庄云卿,何英已不知受了多少伤,他简直杀红了眼!

庄云卿预感极限将至,横剑扫过何英身前挥出一息生机,左掌击中他背心将他送了出去。

何英借力飞出,未及站稳便回过身来:“师父!”

“走!”大喝一声,庄云卿拼尽全力缠住敌人。

余燕至跃向何英身旁,将秦月儿往他怀中一送,展臂一推,转身又应对起如雨密集的攻势:“快走!”

来不及与他相视一眼,何英几乎咬碎了牙,在掩护下抱着秦月儿急奔离去。

他不知跑了多久,脑海一片空白,耳中只有师父和余燕至的那声“走”!

直奔到五里外的废庙,何英喘着气停下脚步,将秦月儿轻放地面,唤道:“师妹。”

秦月儿喃喃道:“婶……我不怕……”

“师妹?”何英察觉古怪,在透进废庙的月光下仔细瞧去……秦月儿面容苍白,双眼微阖。他视线渐渐下移,停在了秦月儿身上,粉色的衣裙在腹部开出了朵艳丽血花,鲜艳的颜色正不停朝四周扩散。何英怔然摸去,指尖是湿湿热热的感觉。

他眼睫一眨,耳边瞬间充斥了记忆里撕心裂肺的哭声。

“月儿……”重新搂起她,何英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秦月儿仿佛清醒了些,微微睁开眼帘,瞧了许久才明白眼前的人是谁:“英哥哥……”

何英唇角开始颤抖,手紧紧握住了她胳膊。

“英哥哥……我疼……”秦月儿捂着肚子,哼唧道,“晚上……豆干吃多了……肚子疼……”

何英觉得心和血一起变冷,声音全堵在了喉间,他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道:“谁让你要跟我抢……笨丫头……”

秦月儿扁了扁嘴,气息渐弱:“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你不笨,你学戏一学就会。”何英将她抱在胸前,抬手一遍遍轻抚她额发。

“英哥哥……你再教我两句,我想唱给婶听……”

何英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

“这句我会……”秦月儿笑了,她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喜欢好吃的、喜欢婶、喜欢师父、喜欢英哥哥和燕至哥哥、喜欢哼曲儿。

她张了张嘴,是甜甜软软却不着调的声音:“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四周忽然静得可怕。

何英视线已模糊一团,他低头望着秦月儿,魔怔了似的小声道:“你有娘……她一直在你身边,你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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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抬头看那庙里供奉的佛像,是尊泥塑药师佛,发十二大愿救治众生一切病苦。他没少在这尊佛像下长跪,然而心中未存信仰,佛不保佑他。何英端端正正地跪好了,折下腰,双掌贴着地面,把额头磕在了佛脚下。他每磕一下心里就说一句:我信你。连着数十下后,他抬起头,暖呼呼的血滑过眉心,顺着鼻梁流到了嘴上、下巴上。他看起来像只从地底爬出的冤鬼,眼里冒着丝丝阴冷的悲凉与煞气。

佛容慈悲,八风不动。

目光自佛像移往身旁,秦月儿面容平静,仿佛睡着了。

何英再次将头磕下,重重三响后他闭起了双眼,不去看那佛。

他想诚心诚意地相信,然而做不到,秦月儿是真的死了。

不只秦月儿,还有哑巴婶。

何英想,师父救回了走投无路的哑巴婶,哑巴婶不愿女儿有个又丑又哑的娘,她背后的故事充满屈辱。她当了十二年的“婶”,她死前一定想要安慰女儿,甚至想听对方唤自己声“娘”。可她没有舌头,不能说话,她死不瞑目,满心的担忧与悲苦,痛楚与绝望。

他想,秦月儿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无忧无虑,像开在深山里的花朵。她不久前还在饭桌上跟他抢豆干,在灶房外踢毽子……她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要死?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死!

他又想到了刀剑下浑身是血的师父,想到了推开他的余燕至。

何英爬了起来,抱着秦月儿安放在了佛像后,他取下那支玉簪收入怀中,最后看了秦月儿一眼,提剑走出废庙。

他不知这场灾祸因何而起,不知黑衣人身份,但这些都不重要。杀人就要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