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剑啸龙吟,叶落纷飞。两道身影一蓝一白犹如湛空之云,互相衬托又融为一体。蓝影气沉势稳,固若磐石,防守无一破绽;白影行云流水,灵如狡兔,攻势势如破竹。两人一守一攻,相持许久难见分晓。百招后,白衣人立剑直劈而下,蓝衣人侧身闪躲,剑刃横扫对方毫无防备的胸腹。白衣人反应极快,腰肢骤然向后弯曲,岂料那一剑急转直下,竟朝他颈处挥来。神色倏变,白衣人忙以剑抵挡逃出战围,可就当回身瞬间,那剑尖已跟至眼前寸许之地!

何英轻轻喘气,紧盯着余燕至。

余燕至唇边一抹笑意,坦坦荡荡,温柔如水。

何英垂下眼帘,挥开了抵在下颔的剑尖,收剑入鞘,抹了抹额汗,走到树下抓起水罐大口畅饮。还是不行……他心中烦乱,“云剑式”他赢不了对方。

余燕至站立一旁,目光沉静地看着何英。时光飞逝,转眼三年,何英已稚气尽褪,包括自己。

“燕至、何英。”

一道温和嗓音传入耳畔,何英面露欢喜,快步上前,仰头道:“师父!”

“师父。”余燕至跟随其后,站定他身边并肩而立。

庄云卿微笑,眼角已有岁月痕迹,他相貌原本清俊,年轻时由于性情严肃颇有些无情的味道,如今年将不惑反而渐显柔和。看着徒弟,庄云卿心觉宽慰,他半生为情所困,却有幸得二人陪伴身侧,不叫他孤单。

余燕至与何英皆已长成了挺拔高挑的少年。曾经,庄云卿还会摸摸他们头顶,眼下却只能轻拍肩头,笑得欣慰又落寞:“决定得如何了?”

何英敛起笑容看向余燕至,余燕至置若罔闻,然而也不抢言出声。他若不肯表态,何英便无可奈何,现在不比过去,余燕至早不是那个受自己威胁的小混蛋。抿了抿唇,何英低声道:“徒弟听从师父安排。”

庄云卿笑容越发和蔼,抬手拭了拭何英额角,拨去他粘湿的碎发,道:“好好。”

“云惜剑法”乃双人剑式,即云剑式与惜剑式。云剑式厚积薄发,稳中求必胜一击;惜剑式灵活多变,看似主导之位实则扰敌之术。庄云卿深明两徒所擅与所疏,也十分清楚何英个性,所以提议以云剑式过招,望他能领悟到自己的不足,不再执着所谓主次之别。

何英输余燕至输得心服,因为输了太多次,脾气早磨得一干二净。

庄云卿有意与爱徒切磋一番;余燕至和何英便拔剑起势,三道身影以一敌二。庄云卿游刃有余,推挡自如,剑光如织环绕周身,可及至五十招时却忽而出声喝止!他眉头紧锁,没有看向急于进攻自乱阵脚的何英,而是严防周密的余燕至。

“胡闹!”双手背往身后,庄云卿难掩怒色,“为师往日教导,你们可都忘记了?”

余燕至眼睫一颤,惭愧道:“徒弟知错。”

“你怎可因‘惜’妄动,何英任性,你却由着他性子只顾护他,你且乱了,他岂非更加肆意!”

何英手握成拳,齿间咬着唇肉,满腹怒火却是有一半不甘,一半的自恼:“错的是我,师父要责怪只管对我来!”

“燕至之错尚可责备,”看向何英,庄云卿眼底隐隐有些失望,“他为护你而乱了剑阵,可你既不顾大局也不顾他。”

何英无言以对。

他确实没有顾及余燕至,可那又如何?他想与之共舞云惜的是师父,不是余燕至!

就在这时,甜甜软软的声音飘来:“吃饭啦。”

粉衣少女手提竹篮小跑上前,瞧见庄云卿后不禁讶异道:“师父您也在呀?”

庄云卿带上笑容,将少女召唤至身边,温颜道:“月儿,你与燕至配合云惜剑法,让为师看你练得如何了?”

“嗯!”秦月儿乖顺地点了点头。

庄云卿心知她难成大器,所以从不苛求,只断断续续教了她一些剑法。想当年虞惜体质柔弱,然而七窍玲珑灵气十足;秦月儿却是恰恰相反,除了身体好,简直蠢笨愚顿。庄云卿其实很疼爱这个女徒弟,曾经冀望甚重,即便如今也仍保留着那么点憧憬,仿佛是将她当作了虞惜。

秦月儿年方十一,已初现少女姿态,她接过何英递来的剑,站定在了燕至哥哥身旁。

他二人配合天、衣无缝。余燕至表面护着对方实则窥伺时机,秦月儿虽有些笨手笨脚,却牢记教诲,拼了小命朝师父剑下冲去,用剑招扰乱“敌人”的判断。数十招后,秦月儿实在无招可使,而庄云卿也喊了停。

摸了摸秦月儿汗湿的额头,庄云卿一言未发走出了树林。

秦月儿傻,不晓得那是师父的鼓励,她抬袖抹了把汗,将竹篮里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英哥哥,燕至哥哥,快吃饭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余燕至微笑点头,上前端起一碗饭,又夹了些菜放入碗中递向了何英。

何英却看也不看,端起另一只碗,蹲在菜碟旁狼吞虎咽。

秦月儿早就见怪不怪了,她靠坐树旁,拽了几根狗尾巴草,一边编着小兔子一边哼曲:“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这还是何英教她的,或许算不得教,何英唱时她记得了,记得乱七八糟,就会那么两三句。

三伏天,烈日透过树叶缝隙照射而下,光柱中漂浮着数以万计的白茫茫的细尘。

山中夏日,一到夜晚便会骤然降温。

何余二人带着秦月儿在附近抓了些蝉牛,何英原是想看它们蜕变成知了的模样,可翌日饭桌上却多了盘油炸蝉牛,被秦月儿吃得精光。何英脸色青白,他是将秦月儿当姑娘看待,所以觉得对方简直不像个姑娘;余燕至却不以为然,无论这个师姐多大,在他眼里依旧是胖成肉球的模样。

当晚,何英独自去了湖畔,脱光衣裳扎进水里就是一番畅游。余燕至在陪哑巴婶和秦月儿,这让他有些不高兴,但不高兴的程度又十分有限,似乎关系不大。

何英水性极佳,自那年冬日余燕至掉进湖里后,他便学着游水,如今一个猛子下去,许久不用换气。

湖水波光粼粼漾起层层月色。雪白的**忽沉忽浮,自由得犹如鱼儿。

何英心无牵挂,玩耍了一会儿便潜回岸边浮上水面,水自面庞划开,长发柔顺地贴在了脑后。

一双沾湿的布鞋出现眼前,他抬头望去,不由绽开笑容。

月色下的面孔一如初见那般清俊——是庄云卿。

庄云卿表情淡然,内心却翻江倒海,缓缓蹲下身,指尖抚上了何英潮湿的面庞。何英闭起眼,觉得舒服极了;他跟在庄云卿身边的时间比父母要长久许多……他依赖这人,是一种不能失去的感情。

何英不同,在庄云卿心中,何英是虞惜的儿子,流着虞惜的血,还有一张与他母亲酷似的容貌。尤其眼睛,薄情得令人又爱又恨。然而庄云卿见过虞惜不同以往的目光……那是在看向何石逸时;风吹雾散,不再是水中月而是真正的明月。

修长的双臂自水中探出,何英搂住了庄云卿脖颈,庄云卿有所知又无所知地将手贴在了他后背。何英睁开双目,依旧是微笑的表情,庄云卿注视着他的眼睛,着魔般垂下头颅……

“师父……”何英轻声唤道。

庄云卿倏然回神,心口仿佛承受了重击,紧缩中带着巨痛。握住何英手臂挣脱开来。

何英似有不悦,蹙眉道:“师父?”

“当心着凉。”

庄云卿想将他自水中拉起,何英却执拗地往下沉去,只露出脑袋,道:“大热天哪儿会着凉。”

与何英独处时,庄云卿总是难以摆出严肃的面孔,这会儿也同样无奈。他方才起了情、欲,将何英看作虞惜差点做出荒唐之事,心觉羞愧难当,只想立刻远离此地。他摇头叹了口气,叮嘱几句后便心事重重地走了。

何英觉得师父来得快,走得更快,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将自己“扔”在了这里。

湖边的树林中有人一直注视此处,他已学会屏住呼吸,便连师父也轻易察觉不到。他深深吸进口气,走了出来,走到了庄云卿方才站立的位置。

扬起头,何英静静看他一眼,然后重新潜入水下,这一回倒是恨不能变成条鱼,再也浮不起来。

余燕至等了许久仍未见何英上岸,便褪去衣衫跟着滑入水中,奈何他不谙水性,立刻便像石头似的沉了下去。

何英不知从哪儿游了回来,捞起余燕至,双臂牢牢环住他拖向岸边。

“咳……咳……”他方才潜得急,呛了几口水,在余燕至肩头边咳边恨恨道,“你有病啊!”

余燕至一声不吭,微微翘起唇角,缓过口气后便搂住了何英。

何英将怀里的身体推开了些,皱眉望向对方,余燕至明明是溺水之人,神情反倒比他平静;那张脸,如画的眉目沾染了水气,眼角微红,眼珠却是黑亮亮的……别过视线,何英心里一阵烦乱。

他要将余燕至送上岸,余燕至却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环住了他腰身,轻轻一笑,道:“水里凉快。”

“你放开!”何英被他缠得浑身不自在,毕竟赤、裸相贴,余燕至无论哪儿他都感觉得到。

余燕至立即听话地松了手,不出所料往下沉去。何英微微一惊,伸臂将人托起,不得已又抱在了怀中,气恼道:“你又想干嘛?”

余燕至任由他抱着,心想十三岁到十六岁,三年的守侯等待,却只有自己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他的感情与**在岁月中结出了成熟的果实,而何英却连一朵花也吝于为他绽放。若再不“逼赶”,只怕一辈子也看不见这人的真心。

何英瞧他不言不语,一双眼水盈盈望来,便垂了眼帘,轻哼道:“你来干什么?”

秦月儿能吃能睡,早被哑巴婶哄上床了,他来自然是找他回去的。可余燕至实在了解这人,心知他在闹脾气,便悄悄拥住他后背,道:“我捉了些好玩的东西想让你看一看。”

何英闻言皱了眉:“若是蝉牛我不要。”

余燕至想笑,可到底没笑。何英性子较真,且十分喜爱这山中的小动物,秦月儿将那些蝉牛大口朵颐时,何英的表情简直有些悲伤。余燕至倒不心疼蝉牛,但他是不会再带师姐去抓了。

“不是蝉牛,”在何英好奇的目光下,余燕至轻声道,“你一定会喜欢。”

闭紧门窗,取下蒙住罐口的布片,片刻后,便见萤绿色的光点一个接一个飞了出来。黑暗中,那些光点悠悠荡荡,一闪一烁,犹如漫天繁星,又仿佛山林深处的精怪,神秘而莫测。

十只、二十只、三十只……这些小玩意在夏日的落伽山并非罕见,但何英却不曾被如此多只围绕过。

一点萤火在面前画出了缠绵悱恻的轨迹,他的视线追逐其上,渐渐穿透潋滟微光望住了萤火后的一双眼。那是双七年里注视过无数次的眼睛,而其中神情却令他有些陌生……何英似懂非懂,心口微微紧缩,呼吸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余燕至的手握上了他手背,声音犹如静夜一般轻柔:“何英,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何英望着余燕至,脑中惊雷炸响,他被自己一瞬间的疑惑与迟疑怔得无言以对。

抽回手坐去桌旁,何英盯着不远处一点萤光皱起了眉头。他心烦意乱,觉得余燕至可恶至极,然而又莫明害怕,他怎么会怕余燕至?没有这个道理……

一滴水珠自尚未干透的额发淌落,滑过何英脸颊又重新汇聚在了下颔。

余燕至的手伸了过来,指尖轻轻拭去水珠,捏住了何英下巴。

何英佯装平静,虽然气得手都在发抖,他顺着余燕至的动作微微仰头,冷冷看向对方。

他的忍耐却被余燕至视为了一种默许,那手指得寸进尺抚上了他双唇,温柔得像对待珍宝一般。

这充满暗示的抚弄终于令何英忍无可忍,他一脸凶神恶煞拍开了余燕至,他已经许久不曾借机生事,这回是余燕至要找他麻烦!

从九岁孩童长至十六岁少年,何英用来对付余燕至的依旧是毫无章法只凭力气和怒火的拳头,可时至今日,他却再难占半点便宜。

两人自桌旁扭打到地面,又从地面打到了床上,何英气喘吁吁压着余燕至,一边和他拳来脚去,一边骂道:“凭你也敢欺到我头上!混——”

突然,他一声闷哼,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了肚子。何英双手捂住腿间,缩成了一只虾米,疼得冷汗直流。

得空喘息,余燕至忙翻身瞧他。

何英眉头紧蹙,面色苍白,抽着气要死不活道:“混蛋……王八蛋……”

余燕至想察看他伤处,却被反手推开。何英一骨碌爬了起来,跨坐余燕至腿上,长臂一伸就探入他胯间,气急道:“长本事了?想害我?!”

(和谐完整版见微博@三更灯火谁人催)

温柔与冷漠、仇恨与悲伤,过去七年的时间,何英最强烈的感情都与余燕至息息相关……如果不曾有过快乐,或许不会那么恨,然而却不仅仅是恨,所以恨终将淡去。

两人相拥入眠,半夜时,何英醒了过来。

打开门窗,萤火陆续飞出,带走一夜无人知晓的秘密。

何英回望沉睡中的人,那人发间闪烁着一点萤绿,他上前将那小东西轻轻拨落掌心,送出门外,接着坐在了屋前石阶。

他想起随师父上山后,每逢白露,爹娘都会来看望他。可九岁那年,距相约之期已过多时却迟迟不见爹娘,他心急如焚,师父亦是担忧不已,便带了他直奔徽州。路途,他们听闻了一件江湖中已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北武林大侠余景遥杀人夫奸人妇,徽州商贾何石逸与其妻虞惜死得惨状万分。徽商因此群情激愤,南武林更是将矛头直指北武林,而圣天门作为武林第一大派当仁不让站了出来,誓要缉拿余景遥为何石逸夫妇讨回公道。

何英没有目睹到爹娘的“惨状”,余景遥一把火将他们烧成了焦尸,尸体也已被圣天门运往徽州安葬。

再后来,师父将他送上落伽山便又独自离去。

三个月恍如三年,除余景遥自杀身亡的消息,师父还带回一个男孩。

何英不疑有他,因为哑巴婶就是被庄云卿救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