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千年橡树下头已聚集的村民扎堆成团。并非害怕,而是欣喜,热切眺望烟火直挺挺上升之处,仿佛贼兵真丢下几百具散发着焦味的尸首仓皇退却了。
见里正抵达,众人知道可以同他守候到来自斥候的捷报,于是呼叫着,心情愈加欢洽。
一个活过四个皇帝御宇年限的老寿星甚至跪在青牛跟前里正脚下,呜咽说:“幸好俺村有你这样的好里正,当年慧眼独具,搜集各家各户的财物,供奉好了恁么神灵的一位郝天师,不然今日如何保得住本村几十户人家的性命家产!”
里正慌忙滚下牛来,去搀他起身:“老伯不必如此,俺要比你小许多年岁,要拜你径直拜天师去,别拜我嘛!”
蓦然,村民山呼海啸,原来前头奔来五六个骑驴丁壮,正是里正派出去的斥候。
里正执着秦基业的手,拨开乱蓬蓬的人到得最前头,众少年趁势跟在后头。刚刹住脚步,正好碰到丁壮一个个滚下驴来跪地哭着。
刹那间,欢洽的喧哗声一扫而空,不祥之兆黑夜一般覆盖下来,在每人头上兜顶罩着。里正诧异,上前颤声问道:“怎地了?!”
为首丁壮半起身,大哭说:“老里正,雷公不济事了:贼兵一个都没死,正逼近俺村来,整整一千多号人哪!”
里正大惊失色一番,眺望愈加明亮的天空和远处的山,道:“莫非郝天师离了石堡寨,去他方云游了?!”
那丁壮却说:“怪不得天师此番搬不动雷公,实在怪贼兵过于狡黠:皮囊里装来猪牛羊的污血秽物,步步为营,泼一片过一片!”
“难怪雷公的滚地雷打不下来了!”老里正抖索着身子说。
村民听得两人的话语个个呆如木鸡,而后矗立着眺望烟火大起处。婴儿的啼哭先起了,随后是女人的叫喊。秦基业赶紧捉住里正的手道:“丈丈,贼兵就在跟前,不多时便到了,全伙人赶紧撤走贵村去吧!”
里正老泪纵横说:“去哪啊这许多父老兄弟?!即便去,也去得了人带不走房。”
秦基业道:“人活着,回头还能盖房种田,不然啥都没有了!”
敢斗说:“石堡寨不是地势险要么?!”
里正说:“不错。”
敢斗道:“赶紧收拾好尽可多的吃食,先上那山上去避下叛军的势头!”
里正恢复镇静,点头道:“少年客人说得不错,只要天师还在,这回不灵验下回一并灵验,加倍灵验,还是有指望的,最终不怕灭不了贼兵的气焰!”
便抖擞精神,又上得青牛脊背,对那几个丁壮道:“你等切莫着慌,顺原路折回去!全村人托付你等躲着看贼兵到哪儿了,不时叫一人回来报与我知道!”
那几个丁壮便掉头去了,驴蹄起处,污泥四溅。里正随后朗声对众村民道:“各家各户赶紧回屋整治东西!吃的第一要紧,穿的也要紧,——别饱了肚子,冷了躯体,到头来一样不顶事!”
秦基业加了一句说:“杀的也要紧,估摸着能杀敌的物件都带上石堡山上去!”
聚集的村民转瞬间作鸟兽散了,偌大的树下空地顿时死气沉沉,仿佛从来都如此。
半个时辰不到,所有的户全部的口都出了村西南,扶老携幼,挈物拿器,能带上的大牲畜如猪牛羊驴都带上了,上头驮着许多东西,能抵挡一阵子叛军的耜耒等农具;自然还有刀,菜刀,镰刀,杀猪刀,等等。
家家户户随意养着的汝南长鸣鸡带走的不多留下的不少,因太多了,太活了,人一慌乱它就更慌乱,四散的,进田的,飞房顶的,上树杈的,不一而足。带不走虽可惜,却无奈。
几百号人沿着杂树乱草中的路径直往十里地外的石堡山开拔。起先尤其慌乱,后来因里正说了一番话,便恢复秩序。里正说的是:“无须着慌:贼兵怕天公仍要打来滚地雷,污血秽物要泼得更周密,难免耗时费力。”
秦基业一行人是一路走一路打来的,难怪村民尤其信服。
故此秦基业应里正邀请,安抚村民道:“老里正说得对,等贼兵忙完,早已撵不上俺们了。诸位不妨回头望一眼村子是否起火。起火了,那就是贼兵到了,因家家户户撤空了东西,恼羞成怒放火烧了;现在既然未曾起火,可见尚未闯入贼兵来。”
村民回头张望,见证确然没烟火起来,于是转为从容不迫了。
两个时辰不到,浩荡人流终于抵达石堡山下。小道士们早在山上寨里望见这许多村民来投奔,站在上头招呼老里正,问:“出了啥紧急事了,全村丁口都转来此山?”
里正说了说雷公不再打雷轰死贼兵的意外,央求天师同意全伙村民进入石堡寨避难,免得叛军屠村,老少不剩。
小道士下来几个,帮衬里正上去与天师说妥情况。里正上去便不见了,其余人都等在下头,齐臻臻眺望西北方生存了几千年的村子,但仍不见火起。
趁着等里正下来的工夫,秦基业、众少年就近观察石堡山,看了个通通透透:
就形状而言,此山庶几就是长安到洛阳大道旁的里程堠子,上尖下圆,但要大上无数倍,可以说是万步绕一圈千步到顶;
远处看不甚陡峭,近处望极为险峻,尤其下头三分之一处都是平滑如砥的峻坂,徒步上去,多半要滑落下来,幸好岩缝石隙间长着许多可供攀援的茑萝、石发;
峻坂之上,顺着天然剥裂的岩石,加上多年来的人工斧斤,一道青石黑岩的防御墙得以站稳脚跟并盘绕而上,直到最上头过三之一处方才终止;
之所以终止,是因为挨近山顶坐落着一座太虚道观,红屋黑顶的十几间屋子高低错落,有序排列,四周巨桧乔松,悬铃挂铎,风起处,丁丁鸣东东响;
因上下悬绝,一道宽阔的木梯自石墙经峻坂直达山下,顺着上去,便可进入石堡寨。
秦基业观望已毕,叹息着对众少年说:“师傅过往的山寨也不少了,可像这般进可攻退可守的还是头一回遇见。可以说,只要刍粮丰足,斗志旺盛,即便十万叛军来围,一年半载也下不来。”
众少年很开心,都说:“好一处天成地全的悬空堡垒,若是进入去,抖擞精神与围困的贼兵周旋上三五个月,着实有趣哩!”
“巴不得贼兵这就围拢来呢!”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管保叫叛军损兵折将哩!”
秦基业听得这些汹汹嚷嚷的话,便板结面孔说:“江南还去不去?流水还等不等?”
顿时,众少年垂头笑着,不再言语。
“好了,你等都还年幼,自然战事当乐事,一点不稀奇,只是不可以末废本本末倒置了。”
众人都表示听取秦基业的主张。
“一旦望见那村子火起,你我就上马,投西南而去。”秦基业把情况给交代了,“而后过淮水,到寿春,接流水,抵金陵。”
须臾,村民听得一阵蹄子声自远而近,稍顷,望见西北方来了一人一驴,估摸是村里那几个丁壮斥候中的一个。待到近处,果然是。还是先前曾哭着说与里正听贼兵泼污血秽物破了滚地雷的那个丁壮。
那丁壮又哭上了,一边策驴一边叫嚷:“老里正在哪儿?!不好了呢,那几个好弟兄给贼兵察觉了射杀了,就我一个万幸逃脱回来!贼兵这会子已到了俺们先人创下的村子里头了!”
到了便翻滚下来,跌撞着寻找里正的身影。村民本来还镇静等候里正下山来,听得他这一番喧嚷,登时骚乱成一片。紧接着,有人叫道:“愈加不好了,俺们村子火光冲天了啊!”
这下,一颗颗脑袋无不朝向西北边看,哭喊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稍顷,无可奈何的村民不再眺望焚烧中的村落了,一同举头朝着上头的石堡寨看,叫道:“里正大人,上千贼兵杀来了啊!”
“我等供奉的天师大人是否许我等上去?!”
“百灵百验的郝天师,您老人家便许了我等上去,叛军黑压压到了也!”
那个老寿星跟着一同哀告,边说边跪。众村民以之为楷模,都跪下,黑压压一片人。须臾,上头的石墙缺口里出现两个人,一为里正,另一正是远近闻名的郝天师本人。
天师并不言语,只是一手往下撒着逢凶化吉的符箓水,一手向上甩着麈尾拂。老里正则放声往下头说:“父老兄弟们,可好了:神通广大的天师念我村多年来供奉香火的情面上,许大伙上石堡寨回避贼兵!”
顿时,村民都感激涕零了,就地叩了无数响头,随后一同起身奔往木梯子,争先恐后,异常混乱。
秦基业见情况危急,要踏死人了,便朝上头说:“法师可叫徒儿先收了梯子,免得下头人自相残杀了!”
众少年怕他的声音法师听不见,一同帮着叫喊。虽不见法师说什么,就见那几个小道士一股脑儿到了梯子上头,一同拔起梯子,横着搁于石墙上。
果然,这一应急举措受到效果,村民虽哭着,但都住了脚步,如此一来,先前不幸摔倒的人们便能喘气起身了。
稍后,里正与小道士从上头往下扔着一圈圈的粗麻索,说:“可以用来捆牲畜,硬生生拽上寨子里头。”
村民接着另一头,眼看就要去拴束躁动不安的牲畜。
里正瞧见秦基业、众少年,便说:“秦先生,原来你与你的人马还没走!可真好!不如待到本村人畜尽皆上来,你再携少年开跋走,如何?”
秦基业举头说:“看来只能如此了!”
众少年喜不自禁,不愿要紧关头溜之大吉,彼此说:“以后面对子孙后代,可不能说这种关口我等怕没了命,便自顾自先撤走了!”
“不负此生了!”
“死不瞑目是他人的事儿了,不是我等的事儿了。”
虽说村民中的丁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绳索拴住好几头牲畜,可上头的老里正、小道士就是拽不上去,一来气力小,二来牲畜闹。
秦基业便喝止此举,招呼那几个丁壮到跟前,道:“赶紧散开,问贵村的妇人姑娘可会有编制网络的,若有,先编织几只装载牲畜上去的网络,三五个便成了。”
丁壮觉得甚为有理,便去吆喝了。村里的妇人姑娘自然心灵手巧,马上忙开了,十几个人编织同一只,几组同时进行,没花太多工夫便做成了。
秦基业再叫上头放下木梯子来,又爬上峻坂,一手抓茑萝一手揪石发,以便说话时下头众人望得见听得清。
他先令众少年站在木梯子前,持刀剑拦住争先恐后过来的村民,随后喧嚷道:“诸位父老兄弟,敌军尚未打来,切莫自家先乱了阵脚,一乱便都上不去了!”
村民稍稍静下来了。
他又说:“你等听着:先上一半丁壮,以便使出身上的气力,拽牲畜上去。”
一半的丁壮沿着木梯先上石堡寨去了。
秦基业随后叫所有老弱上去,剩下的一半丁壮要紧关头托他们一把,免得从上摔下。等老弱都上去了,他下令下头的丁壮与少年用编织成的网络装牲畜,由上头的丁壮扯上去。
一时间热闹坏了:牛鸣,羊哼,驴叫,猪嗥,因过度惊吓,撒下一大堆臭烘烘的粪便来,叫下头的人兜头遭殃。再后来,剩下的一半丁壮也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