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正先把客人延到自家之中,刚要招待众人说闲话,不料村里人扶老携幼都来了,说不信有长安来的少年客人独自穿过战线抵达此地。
里正家的门外黑压压都是脑袋了,有的脑袋上缘镶嵌着金边,有的脑袋上的毛发全然成雪了,有的脑袋上长着的都是金发,看着倒像西域的胡人所生的男孩女娃,——都是阳光从后照来造成的缘故。
父老夸少年个个精神,子弟说姑娘个个美貌。里正笑嘻嘻道:“鄙村的人自然好奇:你几个是如何一路走来而毫发未损的?”
秦基业笑道:“能躲则躲,实在躲不了,硬是一路打来,侥幸活着,没损耗一人。”
男女老少都不怎么信,道:“一看就知道都是长安良家出来的好子弟,文气雅气得很,如何打得来?”
秦基业笑了笑,便叫猪瘦、羊肥、鱼二、元宝去外头,从马匹上取东西来。稍顷,四人回来,把各人使唤的军器摆在里正家的泥地上。
望见这些闪耀着紫电青霜的嗜血家伙,村里人这才信了,敬佩得不得了,这家人拉一个女娃儿,那户人扯一个男孩儿,都要好好款待,故此造成现场一片混乱。
到末了,里正道:“可不能拆散人家,大家伙不如去打麦场上摆出好吃的,一同款待好尊贵的客人如何?”
父老子弟全都赞成,一哄而散去场圃准备肴馔。
到了亭午,偌大的打麦场看着全都是人,一张张笑脸,一声声村言,像冬日的阳光一般温暖和煦。
喜得是早上升起的阳光不见了,仍是凉爽的阴天,但前几日的雷雨势头尚未全然过去,此时躲在云层里,而云层则藏在远处的山里蓄势,黑沉沉地不肯散开。
里正叫村少年斟满土制的米酒,每个客人都敬上一碗,道:“本村这么多年来,从没多少帝都来的人住过甚至路过,所谓‘日近长安远’,所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今日遇见这么多从长安来的少年,且还是一伙少年英雄,老夫与本村男女老少自然不胜喜悦!”
秦基业答话道:“在下带少年一路走来,难得遇见有父老兄弟住着的村舍,今日遇见贵村的父老兄弟,蒙受如此盛情的款待,已不胜惶恐了!”
里正掉泪又说:“想想天宝盛世过去才十几年,为何今日的大唐如此凋弊了?!”
他这么一难受,在座的男女老少也都难受了,渐渐起了一片呜咽声。
不过,有一个村少年笑道:“里正大人不必过于啜泣,幸好本村有神人佑助,至今仍完好无损,家家户户安居乐业,可以说,在我们村,天宝盛世还没过去哩!”
里正与其余人这才都破啼为笑:“说得是,我这里仍是天宝盛世哩!”
接着里正举箸对秦基业师徒道:“本村没啥太名贵的吃食,惟有这些汝南长鸣鸡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不错,桌子上都是鸡,出名的汝南长鸣鸡,炙的,煮的,炒的;全的,半个的,碎的;外头的,内里的,样样都有,不一而足。
秦基业说:“如今在下与众少年有这许鸡吃,过的实属天上的好日子。遥望长安,俺以为在如今这情势之下怕是天子、大臣都没这么多鸡子吃哩。”
酒过三巡,肉下一半,秦基业便把心中的纳闷和盘托出:“贵村如此靠近战区,合村老少为何不赶紧撤往南边,过淮水重新安顿下来,乃至到江南找个千百年没战事的山里落根?”
里正拈着白须说:“狐死首丘,代马依风,这里可是俺们的祖先过了千百年好日子的好所在,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能轻易弃置。”
“贵村可遇见贼兵来骚扰?”
里正笑着说:“可不是,幸好鄙村有天师的护佑,任凭他贼兵来多少,也挨不近村子里头来哩。”
其他村民,不论男女还是老少,听得老里正这般说,都自豪地笑了。众少年听得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不禁面面相觑,可又不能说什么。
秦基业纳闷更甚,谓那老里正道:“在下着实不明白,伏乞丈丈拨开云雾说明白了。”
里正喝了一口酒,不慌不忙说:“说起来,前几日鄙村着实悬了一回。客人或许知道,围攻雍丘不下的令狐潮暂时撤离那座城池了,一部途经此地,见左近居然有墟落人家,便要进入来劫掠,丁壮充军,女娘淫乐,老少杀净。
那日,正到村口,那天师提前算定了,便叫老天打了几个前所未有的滚地雷,顿时叫三五十个贼兵身上起了火,死成焦烂货了。”
秦基业、众少年经过前几日的惊雷,都知道这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连连点着头,说:“好!”
“该死!”
死得愈焦烂愈好!”
秦基业擎起酒,又与里正喝光了,趁势道:“丈丈说的天师却是何人?”
里顿时正肃然起敬看着侧面远方,村里的男女老少也对那里面露敬意。里正并不忙着说与秦基业听天师究竟是何许人,而是端起酒,起身向村民说:“众人可一同向天师敬上一旋酒。”
当下酹酒于地。
秦基业见状,不敢怠慢,与众少年照着做。
待到里正重新落座,方才娓娓道出那天师的来历:“我村的天师俗姓郝,性喜丘山,若干年前云游到此,见石堡山与石堡寨秀出天外,空前绝后,便扎下来不走了。
不一个月下来,便与几个徒儿在山顶垒了道观砌了药炉,整日价念经炼药。郝天师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尤其精通阴阳五行、风角星算、山川地理、方图产物、医术本草、避谷导引、绝粒栖神之术。
说来客人愈加要讶异了:天师若干年前便掐算出去年大唐必有一遭大劫难。当初我等村民虽对他的道术多有信服的,可对此话还是将信将疑。
直到去岁末,安史兵起渔阳,金戈铁马所向披靡,我与村里老少这才彻底信服天师的神机妙算。事到如今,我村众人加上临村的人,已尊天师为本地护法天神了。
若非他呼风唤雨,叫雷公击死那许多贼兵,保定一方水土,今日我等众人如何能与客人相见,略尽东道主之谊?”
众少年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又嚷着要见一眼里正和村民赞不绝口的奇人。秦基业也道:“如此能人,不知在下能否有幸尽早晋谒?”
里正说:“郝天师不下山经年累月了,发誓定要炼出一炉能叫自家与他人羽化登仙丹药来。”
秦基业道:“难怪贵村的人不肯南下避祸。”
里正说:“不仅是本村的人,还有别村的人家都这样呢。”
学述开口说道:“父老,虽说贵村有郝天师保佑,但也不能过于疏放了:若是贼兵大举来袭,可如何是好?”
那里正得意说:“客人有所不知,鄙村的几个丁壮日夜骑驴在村外二十里地游走,若是提前见了叛军,便腾腾达达往回走,到了距村口五里地,先放起一把火来,村里人便当时当地敬拜天师所在的石堡山,请求他老人家叫唤雷公,来打一阵滚地雷,不怕贼兵不死上千儿八百的。”
经他这么一说,众多村民都亢奋了,洋溢在巨大的喜悦中。
临到宴席结尾,秦基业道:“里正大人,郝天师栖住的石堡山石堡寨距贵村几里地?”
“不远,西南边十里地。”
秦基业便起身张望,却因天沉沉雾霭霭,只见一座朦胧而孤立的山,似乎不甚高,也不甚险,便道:“今晚路过那边,能访之则访之,不能也就算了。但愿那天师不怕见我等俗物。”
里正吃惊道:“怎么,客人今日到今日便走?”
“丈丈万万谅解,既然上了南下求生之路,终归是赶路要紧。我等进贵村来,一是探望父老兄弟,二是看看能否买一些谷物、肉类。”
里正亲热执着秦基业的手:“这个自然不成问题,可就是不许你们今日来今日走!”
其余村民也这么说,表示不肯放师徒们这么就走了,都说起码住上三五日,等歇过乏来再上路不迟。
秦基业却不过众人的盛情,便道:“我与少年子不胜感激里正与父老兄弟的盛情!住下便住下,正好歇息几日。”
散了席,等着里正与村民拨出多余的房舍来之际,众少年围着秦基业悄悄说:“住下好是好,可万一贼兵来打来报仇,不是又遭遇上了?”
秦基业说:“明后日便走了,只怕遇见不上呢。”
秦娥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学述也道:“天雷劈死三五十名贼兵只是意外罢了,师傅真信叛军再度前来,那郝天师真能再度搬来天兵天将,用雷电击败他们?”
秦基业说:“自然不怎么信,不过总要住一日的,明日一早借故离去也不是难事。”
敢斗道:“但愿半日之内贼兵不打来。”
去尘却说:“即便来,也不怵他们,何况有这许多野老子弟哩!”
不久,里正来说,有一户村民家里屋子特多,乐意让出南厢的几间与秦基业。就这样,住便不在话下了。秦基业谢了里正与村民,便扎进屋里,重新研读起《皇舆图》来。
至于众少年,男孩儿身边跟着村里的男孩儿,女娃儿身边围着村里的女娃儿,一边说着稀奇的事,另一边笑着稀奇的事,两厢里倒也欢洽得很。
但不知怎么了,去尘、宝卷、封驭、晋风出自京城大臣家的事泄密了,这就引起无尽的麻烦。
那些乡野子弟一辈子没去过京城,一辈子没见过大臣,更是几辈子没见过天子长什么模样,皇宫又长什么模样,便缠着四个人打听来打听去。
幸好透露消息的人没说杨去尘乃是杨国忠之子,只说他是四人之中父亲官阶最高的。这么一来,许多人最终围着去尘了。
去尘无奈之下,只得勉为难说了说听来的情形:兴庆宫如何华丽,九成宫如何壮观,连昌宫如何奢靡,华清宫如何艳丽;大臣如何上朝退朝,上朝之际,如何见天子,退朝之后如何见浑家;当今天子长什么样子,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听说当今天子不喜欢琴,却喜欢鼓,尤其擅长击打羯鼓时,那些口无遮拦的村野姑娘小子便吃惊说:“原来是天子老人家自己击鼓招来滔滔不绝的贼兵哩!”
言谈话语之间,敢斗漫不经心打听起汝南长鸣鸡是否擅长格斗来。秦娥当时在他边上,便掩嘴笑了:“奇怪,你居然还有脸皮说斗鸡,既往的惨败轻易忘了?”
敢斗略微尴尬了,可装着没听见,并不搭理她。一个光屁股的小儿也喜欢斗鸡,挺着胸脯道:“长安来的大哥哥,俺这里的汝南鸡便是京城的皇帝老爷都爱不释手哩!”
敢斗笑着摸他的大脑袋道:“小子,吹上了吧?”
那小儿却愈加正色说:“俺听得有人说,俺没从娘的肠子里掉下地来之前,京城一个叫贾昌的天子鸡坊小儿长来此地,不知挑了多少擅斗的公鸡去京城兴庆宫斗给天子看哩!”
敢斗当下便吃惊道:“这么一说,事情可就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