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娥还是笑:“刘一郎莫非故态复萌了?”
敢斗道:“不妨忙里偷闲,温习温习从前学得的本事。要知道,我从前最想当的人便是贾昌第二;要知道,你我的姻缘也是斗鸡促成的。就为这后一条缘故,我也不能一辈子不碰斗鸡!”
秦娥假装生气,搡他道:“我几时说与你有姻缘了?!”
敢斗懒得解释,笑着随那小儿去了;没走几步,回头招呼宝卷道:“宝卷兄,汝南长鸣鸡也擅长斗狠哩,趁此机会,不妨再斗上一回鸡,过一过从前长安纨绔子弟的日子,这不就是所谓的‘怀旧’?”
宝卷当下按捺不住,跟着去了。他一去,封驭也去了。到末了,秦娥、丹歌也跟着去了,就剩下去尘、解愁、学述、晋风等人疲于应付有着无穷无尽古怪问题的姑娘小子。
照临时定下的规矩,敢斗、解愁、宝卷、丹歌走了好几户养有汝南鸡的人家,按各人的眼力选了一只公鸡。家家户户都饲养不少鸡,随意弄在屋前房后。
丹歌至今为止从未斗过鸡,自然看不出好坏,便随意捉了第一眼望见的那一只。宝卷这事上头并不是太着迷,略略扫了几眼,便抱起最为硕大的一只,因它乍一看形似封牧那只巨无霸。
秦娥较为细致看了几只,又放了几只,最终抱起一只步态如同壮士一般的。
敢斗最后一个觅到自家要的,一连跑了几户人家,跟从前一样,趴下直起,嘴里的咯咯声叫了又叫,以便试探公鸡的反应。
有一只不太在意,便为他选中了,解释说:“这样的好汉并不贪恋女色,元气固存,否则便是公鸡中的宝卷兄了。”
当时宝卷正陪同他一同遴选,听了这话,便腾出一只手来揪住他胳膊道:“而今我怎么了?!而今我怎么了?!”
敢斗赶紧道:“多有冒犯!小弟方才该说:这汝南鸡若像从前的宝卷兄就糟了。”
宝卷便放开他,说:“这还差不多!好了,我先与你斗一斗,谁得胜,再与秦娥与丹歌之间的胜者火拼。”
四人于是掉头去打麦场,后头跟着二三十个本村的姑娘小子,嘻嘻笑个不停。
不知怎么了,明明刚开始下午,天却骤然又暗了,乌云凝聚过来了,似乎专程冲着这个仍在安居乐业的村子而来,因它漠视安史的淫威,照旧过自己的小日子。
一个村野小子说:“又要刮风下雨鸣雷了,不过也好,叫叛军不敢打来。”
“又是俺们的郝天师出的大气力。”一个村姑解释道。
为了在刮风下雨鸣雷之前决出胜负,一到了场地,敢斗便放了怀中的家伙。宝卷也投硕大的公鸡于地。秦娥、丹歌暂不出手,抱着公鸡观望头一轮决出胜负来。
两人依旧还原为女孩儿,并不挨着,免得怀中抱着的公鸡先对上了怒火,悬空啄上了。其实,两人之间拥挤着许多姑娘小子,想挨着也不能了。
不消多久,差不多已见胜负。
说来好笑,宝卷的公鸡似乎就是宝卷本身,倚仗体量大气力足,一味猛冲猛杀高举高打;而敢斗的公鸡个头上虽小了两圈,却是汝南公鸡里的刘金斗,撕咬不过对手,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佯装胆怯,稍稍逃了逃,却蓦地飞将起身,落于对手后头,一下子跨在它身上,狠狠咬住它的鸡冠不松口。
宝卷虽不认输,一个劲手舞足蹈叫加油,可边上的姑娘小子不答应了,冲着喊叫说:“胖公子输了!胖公子真输了!”
宝卷只好对敢斗叹息说:“输了便输了,好在武艺上头我并不输与你。”
敢斗说:“来日方长,武艺上你我也可决出胜负来。”
下一轮决战更为速战速决。丹歌的公鸡全然不具备争斗的勇气,一见秦娥的公鸡毛发蓬松扑来,便矮了大半截身子,瞧准人腿之间的缝隙一溜烟跑走了。
于是秦娥得胜,抱起自家的公鸡对丹歌说:“姐姐不必懊恼,你我姐妹闹着玩罢了。”
丹歌笑说:“不着迷就不烦恼。”
又凑着她说:“姐姐也就是随意选一只,有意输给妹妹,好叫妹妹再度赢了敢斗,姐姐的未来妹婿。”
秦娥笑着回头,刚好正对敢斗闪烁的眼睛与挺拔的身板,知道他一直在期待这样的扳本机会,便拨正脑袋对丹歌说:“等着听他说什么。自然老调重弹,说若是他获胜,我要兑现从前的许诺,做他的浑家。”
丹歌笑道:“这要怨妹妹自己为了赚人家上路,随便许下空头誓言。姐姐若是男人,一路与妹妹和和美美走来,自然也会央求妹妹当真兑现。”
秦娥笑笑,便抱着公鸡走向敢斗。敢斗抱着因获胜而鸣叫的公鸡迎来,上下唇不住蠕动,想说什么。秦娥一笑,放公鸡于地道:“刘金斗,你无须说什么。你想说的即便不说我也晓得是啥货色。”
敢斗并不放斗鸡圆阵,说:“既如此,姑娘何必怵我说出想说的话来?其实也不是我想说的,是你从前在长安镇国寺变场内许下的空头誓言,那誓言害得我好苦哩!”
秦娥抬头凝望他:“好,我听着,你说。”
敢斗欲说不说的样子,很是迟疑羞赧。
“怎么,给你机会又不敢说,舌头光在腔子里打颤不止?”秦娥笑道。
敢斗挺胸道:“姑娘说笑话!我刘金斗如今贼兵都杀得,还不敢说出要对你说的话?!听着:你若输了,我啥都不要,就要你到江南便嫁与我做娘子!”
秦娥便掉头向丹歌、众姑娘小子说:“这个人说若赢了我,要我做他的家中娘子哩!”
姑娘小子轰地笑翻了,之后互相询问说:“长安官宦人家子弟都这么自定姻缘么?!”
丹歌笑道:“妹妹怎么答复他呢?”
秦娥霍地敢斗怀里夺得那斗鸡,往地上格棱棱一扔:“我对他说:可以,可你先须斗赢我!”
两只分属于不同人家的公鸡转眼便圆阵斗上了:腾跃,纠结,撕啄,追逐,反扑,为了获胜,所有与生俱来的伎俩都使唤上了。
因为这一场鸡与鸡之间的火拼关节着人与人之间的姻缘,村野里的小子姑娘格外起劲,满地里跟着两只小东西转动。
小子不情愿敢斗赢了娶秦娥为浑家,便鼓动秦娥的公鸡胜出;与之相反的是,姑娘倒都觉着敢斗模样不错勇气也足,便使劲怂恿他的斗鸡一举获胜。
敢斗也着急,跟在自家的公鸡后头,以母鸡的叫唤声追逐它,仿佛故事它说:“你若胜了,我定然嫁与你做浑家!”
秦娥呢,一直抱臂站在丹歌边上,对输赢无所谓,——知道再怎么着,她以后都将是刘金斗的人。
两只临时斗鸡仿佛通了人性,倒也争气,两厢里斗得难分难解昏天黑地。可惜昏天黑地的不光是如此火爆的胜负之战,更是真正的天与真正的地。
浑然不觉之中,天地愈加黑了,浑然一体了,须臾,东北方位上空钻出一条紫而亮的大蛇来,迟来一步的雷电随即轰隆隆动地响了,雨也同时倾盆而下。
此前,两只斗鸡你不怕我我不怵你,可眼下忽然听得雷鸣,便霍地放开对手,一只咯咯咯,一只喔喔喔,分头逃窜而去。
敢斗登时傻眼了,稍后撒腿追着自家的公鸡,气急败坏道:“别走壮士!你回来,你不可临阵脱逃!你一跑,我的姻缘便跟着你一道没光没影了!”
姑娘小子听得如此古怪的言辞,都哈哈笑坏了,不顾雨越来越大。秦娥也笑个不停,随后大声道:“刘金斗,非是我不答应,怪你天生没福分,这么好的姻缘叫老天给搅了!”
蓦地想起秦基业说的雷厉害的话,更记起那对夫妻活活叫雷给劈死的事来,当下叫喊道:“姑娘小子们,电闪雷鸣了,别再呆在空敞地了,都回屋舍去!都是要娶妻嫁人生子的人,可不能随意与天公闹着玩呢!”
宝卷、丹歌也帮着一同催促:“后头的雷愈加厉害。”
“趁还没打下来的间隙速速回家去!”
不料那些小子姑娘依旧目光追随着敢斗,说:“不怕,雷长着明晃晃的眼睛,专门劈贼兵,不杀良家儿女哩!”
正说着,敢斗追着自家的公鸡回来了,因捉不住而狼狈不堪。秦娥怒了,捉住他道:“不可再这么玩耍下去了,不记得师傅说天雷厉害么?!不记得有人叫雷劈死了?!”
敢斗当即收了斗鸡惯有的嘴脸,正色说:“幸好姑娘提醒!”
便一同帮着召唤小子姑娘回家去。
姑娘小子见敢斗放弃追逐那只为雷劈吓着的公鸡,便知道没戏可看了,于是一个个回家去。秦娥、敢斗与丹歌便也停止叫喊,一同折返回去。
天上倒也蹊跷,众人刚拔步走上回村的龟背路,雨却不再下了,预期中的更威严的雷也没打来,天甚至都略微开了颜,黑中泛白了。
姑娘小子见状,便又开心了,回头冲秦娥、敢斗嚷着说:“斗下去,决出胜负来,验出姻缘来!”
后来索性围上两人,叫秦娥、敢斗哭笑不得。
猛然间,有个姑娘指着北边的道路,随便说:“不好,贼兵来了,烟火起了。”
众人都举头望那边。只见远处几里地外,有浓烟红火冲天而起,却不时东歪西倒,——风飘忽不定造成的缘故。秦娥点头道:“记得里正吃饭说与师傅听:若是贼兵打来,遣出去的丁壮便燃放烟火。”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起了一阵丁丁当当,是大钟发出的。
随即见里正跨着头青牛在村舍间一路走一路宣:“令狐潮的贼兵又打来了,郝天师的滚天雷正盯着呢!雷公的胃口大得很呢,这回怕要吃掉好几百个叛军才肯罢休呢!全村老少无须着慌,依旧安居乐业,等着贼兵死伤过千自行退却!”
姑娘小子笑嘻嘻,一点都不着慌。就是房前屋后的男女老少也全然不惧,原来做什么目下也做什么。
秦娥道:“赶紧找师傅,是走是留,专听他一句话!”
便与敢斗、宝卷和丹歌离开姑娘小子,踏步于滑溜而蜿蜒的龟背路上。走不多远,便望见秦基业、学述等人正在路旁屋檐下与里正说着话。
老里正已下得牛背了,以便与远方来的客人说话时显得恭敬。四人便去一边听着。
秦基业说:“里正大人,在下的意思是,不论石堡山的郝天师是否真能搬来雷公的千军万马,可眼下至少不再轰雷了,贼兵如何挡得住您老请说!”
里正拈着飘飘然的白须说:“客人切莫沮丧,先前天师已求得雷公轰过一阵滚地雷了,如今见贼兵已死了好几百个,便收了威力。足矣!够了!”
学述问:“如何晓得贼兵真死了几百号人?”
里正笑呵呵说:“这个容易:我与几位去村口等着本村的斥候回来,一五一十说与你们听贼兵是如何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
说罢,在秦基业帮衬下上得牛背,又去了。秦基业与闻讯而来的众少年跟在他后头,深情颇为不安,跟村里人怡然的面容形成鲜明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