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看不见的叛军吓坏了,嗷嗷叫着。去尘趁机起身,踅转身来,猫着腰跑向自家人。他左拐右弯,躲掉后面射来的箭,终于回到秦基业等人一边,被解愁拦腰搂住,亲了个半死全活。
去尘又咯咯笑了,忙里偷闲说:“师傅,准备杀敌吧,贼兵并定忍不住愤怒,在遭受我的极大愚弄之后!”
李猪儿头脑果然简单,难以忍受被愚弄,一声令下:“全伙人马杀上前去,万万给我捉了杨去尘来!不论死活,不论红白!”
话音刚落,众多贼兵便不顾一切,从各个角落冲了出来,挥刀舞枪,争先恐后。
秦基业一声令下,众少年又射出一排箭去。现在,去尘、解愁亲够了,便从草地上抓来自家的弓箭,一搭一射。
只看见前头百来步之外,一个野兽般的叛军小头目叫喊的嘴里刚好射入他俩的箭,仰面倒了。他边上一个壮硕的叛军见是去尘干的,便绰一把短刃在手,眼看就要镖来。
解愁眼明手快,推开去尘,又是一箭,登时射死了叛军。其余贼人的决心未免受挫,如何争先恐后而来就如何争先恐后而去,江河湖海退潮一般,转眼又不见了踪影。
众少年从未杀得像今日这般高兴,见贼兵都不见了,便一个个弃弓置箭,合作一股力,高叫一声:“杀得好!”
忽然,封驭面上的笑容收住了,道一声说:“不过可别忘了现在的情形是敌众我寡,李猪儿的铁桶阵正围得越来越紧,似这样下去不能突出去,可如何是好?!”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被提醒了,说:“不错,照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贼兵人数仍然众多,众寡悬殊呢!”
“等着瞧,下一战我等众人非死即伤!”
宝卷狠狠睃了一眼去尘,又狠狠跺地道:“死不要紧,可为了这个杨去尘而死,我谢宝卷到底心有不甘!”
去尘听得了,浑身上下抖了抖,然后别过脸转过身,眼看又要到叛军跟前去了。秦基业训斥宝卷道:“谢宝卷,师傅明明记得从前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并非一直是如今的谢宝卷。”
宝卷承认这是对的,便垂了头不再言语。
丹歌对宝卷的表现很不以为然,捉住他的手到一边说:“大郎,想想从前,你与杨去尘有啥两样?你那时甚至比他还不像人,所以不配这么说人家!”
“好了好了,你至今都没原谅我,”宝卷喃喃说,“时常揭开你我之间的旧疮疤来。”
封驭悄然跟来了,两人说的话都听见了,喧嚷道:“哎呀我的表兄,丹歌嫂子至今都没真正宽宥你,从没想过这么个显见的事实:就你从前胡作非为程度来说,也远远赶不上这个杨去尘呢,算是小巫见大巫哩。”
丹歌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说:“小封驭,说话轻声点,别招来给赶走的贼兵;说话公道点,别自作聪明,议说与你没关系的往事!”
“那好,没问题!”封驭见她面色不对,不禁怕了。
其余少年一面严阵以待,防止贼兵重新上来,一面就杨去尘是好是坏东一搭西一搭说着,针锋相对的观点犹如红白两色的锣。
“杨去尘当然不是好东西,”晋风说,“颜学述若不会武艺,早给他害死了!”
“还几次三番暴露身份,不管故意的非故意的,都弄得我们凶多吉少,几乎逃不了身。”这么说的是刚回来的封驭。
“可我以为吧,这次李猪儿打来,虽说是杨去尘故意暴露身份造成的,”敢斗说的时候,不自然在脸上堆出智多星的神情来,“可他裸体假降倒是天大的壮举,既迷惑了贼人,又拯救了自己,更为我们创造了战机。”
“一次射杀这么多贼兵真是杨去尘创造出来的,”翻雨说,“此人颇有点胆略呢。”
众人说着上述话语之际,就在不远处,解愁紧扯去尘的裤衩带不让他走,又叫猪瘦找来衣裳,亲自替他穿上,说:“五郎不可赤身露体随便乱转,这多有碍观瞻啊。”
去尘道:“你无须借口替我穿衣裳,扯住我不让走,叫我听见众人随意非议我!”
“不妨听听,以便闹清楚自己在他人眼里怎么回事。”
“不会好,听吧,封驭把路上遇见的危都归罪到我身上,众人心想:真的,若是没杨去尘这个祸根,我都能活到耄耋之年,眼看着子孙成行呢。”
“别走,再听听。”解愁执意替去尘穿着衣裳。“听见刘金斗怎么说你了?”
“说得不错,刚才的战机是我创造的,不然众人哪能杀得如此痛快?!”去尘因为敢斗的客观评价,又得意起来。
解愁趁机说:“其实没人容不得你,是你容不得他人,比如容不得新进入伙的颜学述。”
学述正好经过附近,听到这话,停下插嘴道:“解愁妹妹说得不错:一个人容不得他人,他人也容不得他,所谓一报还一报罢了。”
去尘不吭声,已穿上备用的衣裳。
但众人说他的话,不关好坏,都听得他心头火炽,鼻里烟生,面上实在挂不住,于是愤然道:“要我死还不容易,稍后我主动伏剑死了,叫师傅割下我的头颅送与安禄山去好了!”
“好,这样好,”有人用变声说,“赶紧行动起来,别光说嘛。”
“我用我自己的脑壳换来金珠宝贝,都送与你们,算是一一陪罪吧。”去尘随便说,“如此一来,你们总满意了吧?”
“说那么多有个毛用,有种赶紧行动起来!”
“我说解愁……解愁,这可如何是好,我真得照着他们说的做?!”
解愁使劲扯着他,惟恐他一怒之下还要去送死,说:“五郎,解愁知道作为当今最大的权臣之子,你平生头一遭亲耳听见别人这么厌弃你,有了莫大的羞耻感;同时这也意味着你个人的荣誉感也油然而生。
羞耻感与荣誉感是相伴而生的,这是天大的好事。不过你得稍稍忍耐一下,等众人发泄走了积累的怨气,应该还是容得下你杨去尘的。”
“要是容不下呢?”
“那我跟你独自上路,从此天涯海角追随你好了。”
秦基业主要关注前头贼兵的动静,现在听见解愁这么说,便移动位置对去尘说:“杨去尘,解愁说得对,除了忍耐,你什么都无须做,只管呆着。”
可去尘实在忍受不住他人的冷嘲热讽和刻骨仇恨,蓦地挣脱出解愁,走向李猪儿所在的方向,说:“偏不忍,又怎的!”
事出猝然,解愁没及时扯住他,刚要撒腿去追,却给翻雨牢牢拽住说:“妹妹啊,你自己也是条活生生的命哪!”
“不不,我是奴婢,他是主子,我是归他所有的。”
“不对不对!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他的命是他自己的!”
解愁流泪点头,眼睁睁看着去尘快速移动的身影。
“杨去尘,你究竟要去哪儿?!”秦基业喝问道。
去尘并不回答什么,却从走向前头改为走向侧面,其朦胧的身影总在众人眼里弄影。
秦基业便对众少年道:“再不许斥责去尘了,若是像这般逼死他,可见你们众人也是为虎作伥之流,都不是好行货,有意无意成了乱臣贼子安禄山的帮凶!”
丹歌推有点慌乱的宝卷到秦基业身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都是你说话不当,才叫杨去尘忍愤不住过的。现在,你听师傅的,师傅说啥你做啥。”
秦基业还没开口,宝卷就径直追去尘了:“杨去尘,你去哪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以此赔罪你可满意?!”
“糟糕,两个王孙都身处危险之中!”秦基业面色顿改。
丹歌说:“都怨我!”
秦娥低声吩咐道:“张弓搭箭,随时防止贼兵来夺他俩人!”
“此番去尘所为想必与前次不同。”敢斗如此判断道。
果然,众人见去尘刹住脚步,不再朝前走,而是转身往后跑,面向宝卷,似要与他会合。
但到了宝卷跟前,他猛然挥拳揍他,狠狠揍他,还侧着身子,对看不见的贼兵说:“不敢射我就射死这个死胖子!”
宝卷吓坏了,赶紧跑回到众人身边,喃喃说:“杨去尘疯了!他疯了,真疯了你们信不信!”
随后,众人发现去尘踅来踅去,忽然去到他的戴白星跟前,摸到兵器,轻松跨了上去。他喊着叫着,招惹箭矢一般。
不见有任何箭矢射来,他又停了,拍马过来对秦基业说:“好吧好吧,我杨去尘感谢秦师傅一路带我去江南,虽说江南还远着哪。”
又对众少年说:“我杨去尘也一并感谢诸位兄妹沿路走来,没完没了担待我的无赖脾性!”
最后深情端详解愁,呜咽说:“自然还有你,俺的解愁,杨去尘一并感谢你了。我感谢你啥,你心里有数就好。碍着众人的面,我不说也罢!
是我不自量力,自以为天下无敌,故意把行踪暴露给了贼兵,拖累了师傅与诸位兄妹,更是拖累了你。”
又扫视众人道:“古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你等众人便是我杨去尘的知己。我杨去尘之所以叫你众人为知己,实乃在于照我看,你们最最了解我杨去尘的为人,比方说,谢宝卷了解我,说我这时节这么做纯属发疯。
没错,我杨去尘是发疯了!我无以回报你等众人的深情厚谊,只得拼将多余出来的这条命,掩护你等众人突出重围,早日抵达江南。
兄弟姐妹们,你我好歹相处一场,没友情有交情,所以俺指望来年今日这个时辰,你等千万别忘了遥望北方给我烧一把火,花消些纸钱!闲话少说,赶紧一个个上马,随我杀出一条血路来!”
去尘这一出人意料的举动,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话语,叫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了,一时间没作出什么反应,包括秦基业本人。眼看去尘右手提温侯戟,左手绰弓箭便要去冲锋陷阵。
学述眼明手快,飞也似的绕过去,忽然出手,拦腰抱住他,一用力,便拽他下得马来,说:“对对对,你发疯了,这一点没错!不过即便如此,你也得尽量冷静下来,重新变成正常人!”
“颜学述,你撒手!你放开我!我跟你不共戴天:你活着我就得去死,越快越好!”
“去尘兄,你听我说嘛!”学述用蛮力控制去尘,同时瞥见敢斗等人悄然增援来了,“众人发泄对你的不满和怨恨实属正常!我若是你,人家照样恨我,不管我是否是颜杲卿、颜真卿的后人!”
这么一比方,去尘愣住了,也感动了。趁此机会,敢斗和宝卷加入来,帮学述更好控制住去尘。
其实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去尘全然平静下来,面对赶来的解愁说:“没事了,颜学述安抚了我,现在又看见了你。”
解愁执着他的手说:“师傅让我过来接你回他身边。”
去尘便随着她回去。学述等人跟着回去,都以树木为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