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想到,敢斗真来了,——从树丛里猛然窜出,用一块带刃的石片砍伤去尘的脑袋。去尘一骨碌跌倒在秦娥身上。秦娥叫喊着踢下去尘,全速站起来,扑到敢斗怀中哭道:“这厮耍泼皮呢!”
敢斗愈加愤怒,轻轻推开秦娥,高举石片跨在去尘身上,咆哮如雷说:“这种人索性连性命都替他拿了去!”
秦娥眼见不妙,大声呼叫:“俺的好刘郎,可不能害他性命啊!”
但敢斗还是高举石片,眼看就要砍下。这关头,学述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捽住敢斗的手,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手不动口。刘兄一向是谦谦君子,擅自结果杨兄性命于理怕是不妥吧?”
敢斗看看他,又瞅瞅去尘,狠狠说:“你且别管,照旧做你的穷措大去!”
去尘已醒过来,睁眼仰视敢斗,吓坏了。学述不知哪来的气力,硬是攥着敢斗的手不放,且攥且说:“习武少年彼此间比试打斗倒也寻常。去尘既败了,你何苦杀他?”
敢斗再怎么使劲都摆脱学述的勇力,吃惊道:“我说书呆子,你哪来这么大的气力?!”
“也就是平时悬臂习字无意中弄成的,多有得罪了。”
秦娥过来说:“刘金斗,你听我的:这厮的命仍替他留着吧。”
敢斗啐了一口去尘说:“记住,若不是学述和秦娥救你,这会子你早没命了!”
说罢起身,扔了石片,搂抱秦娥。
学述蹲下端详去尘,笑道:
“去尘兄也就这点拇指大小的本事,何苦气势汹汹,招惹下这么多的同伴?你阿爷得罪的人够多的了,你可不能处处跟他学,免得四面楚歌、有死无活。还好,伤得还不算太重,我索性背你去躺着,一会儿敷点药,将息个四五日也就好了。”
去尘瞪着学述,不见一丝半点表情,鲜血已糊住他的大半张脸。
待到秦基业返回来,众人都不吭声,装着啥都没发生过。秦基业见他们如此沉默,去所有人脸上都扫了一眼,结果知道出过大麻烦了。
他却不动声色,把路上意外从一个土人手上买得的荞麦粉给猪瘦、羊肥,吩咐调脂弄面,做下几个大胡饼备用。两个昆仑奴便拿着去做了。
之后,秦基业到得去尘跟前,仔细端详他面上的伤势,说:“究竟怎地了?”
“没什么,一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了,不碍事。”去尘便笑着说:“这几日不知怎地了,先是宝卷兄倒霉,现在又轮到我倒霉了。”
秦基业说了声:“这马不会骑,这路也不会走,给弄伤了,真说不过去。”
秦基业亲自给去尘治了伤,又去检查宝卷的伤势,还专门宽慰了封驭、解愁,然后说出刚探来的情形说:“前头的路确实给挡住了,有一伙贼兵正围着一个堡坞,跟留守的百姓与团练相持不下哩。
继续赶路暂时没可能了,还是找一个僻静处所将息几天,正好可以疗伤解乏,正好可以等流水跟他娘亲赶上来。”
学述很正直,容不得半点虚假,嚷着说:“师傅,这里刚起过内哄了,莫非你看不出来么!”
去尘正在他边上不远,咬牙切齿道:“好个不知隐藏事端的书呆子,看我不收拾你!”
“师傅,一行人切不可兄弟阋于墙呵!”学述并不惧怕,又道。
秦基业又扫了众人一眼说:“不用说,自家人方才打过了。师傅没啥可多说的,只请你们暂时搁置一切争议,别刚会耍几下军器,就都心里痒痒的,先在自家人里头打出输赢、分得高下。想打要杀有的是机会,师傅给找你们外头的对手,免得只会起来内讧,造成这个伤那个哭!”
学述似乎仍不满意,道:“师傅,古人说得好……”
“好了,古人早死了,今人也死了不少!”秦基业有些不耐烦了,呵斥他说,“你也跟着去吧,找个歇脚的处所最最紧要!”
见众少年都跟着秦基业走了,学述唉声叹气,摇头晃脑,最终跟了上去。不过,他尽量离去尘远远的,免得遭他报复。
秦基业带着众人尽量走得慢些,不致扬起尘土来。走的又是侧路,尽量远离刚探明的交战地点。
一路上气氛紧张,倒不是因为贼兵就在附近,而是内部阵营分明、充斥敌意:宝卷、封驭跟着去尘走,当然是被迫的,不敢说什么,若是去尘忽然要换一匹战马,两人不敢拒绝,指谁谁让马;秦娥、丹歌等人则簇拥着敢斗走,眼睛始终盯着去尘跟他的家伙看,以防他忽然之间还要对敢斗动武。
只有学述不介入纷争,单独走在最后头。既然前头的马走得并不快,就方便他边走边读,之乎者也了。
学述正在自得其乐之中,前头的晋风拨转马头,风也似地过来了。一个轻松拐弯后,便挨着他问道:“学述兄,你嘴里念啥呢,如此津津有味?”
学述看都不看她说:“《诗经》。不知晋风小姐念过没有?”
晋风老实说:“我自小便不喜欢念书,家父把我当男孩养着,并不刻意管束,所以越发野开了。
《诗经》当然也曾设法念过,可一翻书页头就犯晕:书里头分明都是些不识的字,说的又是让我听不懂的话!不过俺或许现在人大得多了,看着不再头昏了吧。
学述兄,你将书给我,叫我睃上一眼,再试着念一下子!”
学述便把那书给了晋风:“其中也有不少人生的道理,不光诗情画意。孔子曰:‘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晋风惊喜道:“既如此有趣,得看上一个时辰!”
忙看,可刚睃了第一页,人便在马上晃动着了,咋舌道:“我的天,如今人倒大了许多,为何念起这书来还这等深奥?!还你拉倒,不看也罢!就与你说说话,不也胜似念书?”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学述直摇头。
晋风却听不懂,所以不认为他在骂自家。她也没个无过渡,便又轻声问:“我说学述兄,老实跟我说,你究竟娶了亲还是订了亲?对去女方家当赘婿又是如何看的?”
学述看着她,愣住了。
“都问过你好几回了,”晋风说,“你为何不能直截了当告诉我?”
学述顿时涨红面皮,喃喃道:“恰才要你思无邪了,你看你,转眼间又开始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了!”
晋风却振振有词说:“不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既念了这么多书,总还记得圣人说的‘食色,性也’!圣人又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学述登时愕然道:“哦,晋风小姐胸中原来也藏着几句圣人说过的话嘛!”
“别的都不记得了,就记得这几个字了,因为句句说进我心坎之中去了!”说毕,晋风扯住他:“学述兄,刚才问你的那几个问题,你爽爽快快,说说又无妨!”
“好,说说就说。”学述说了,当即吟出一首诗,是《诗经》里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晋风顿时生气道:“呆子,我问你问题,你给我念诗,太没诚意了嘛!”
学述浅浅一笑道:“晋风小姐,在下颜学述已回复你了。”
“你几时回复我了?”晋风一头雾水道。
学述依旧埋头看书说:“恰才回复了你,你自家去一边琢磨吧。”
“可你恰才是念诗哩!没诚意不说,还诳我呢!”
学述抬头看了一眼她道:“在下的诗篇就是在下的回复,在下的回复便是在下的诗篇,在下等于给了晋风小姐一个谜语,你自家去猜吧!”
“是么,原来你真回复了我!可你为什么不明说呢!我这个人,论漂亮吧,还是颇为漂亮的,可惜胸无点墨,你何不直来直去回复我?”
“那就没意思了,风来雨去、绕来缠去才有点小意思呢。”
“好吧,我琢磨琢磨,一定要琢磨出你的意思来!”她一边说一边要抽去他手中的书:“这书不妨借我一看,等我看明白了再还你不迟!”
学述连忙将书藏到另一边道:“要念先背,背熟了再琢磨,不好么?”
“好吧,你一句在前头,我一句在后头,等背熟了,我自家胸中兜着去一边琢磨透了!”晋风勉强说。
于是学述念了好几遍刚才那首诗给晋风听,晋风费了好大的工夫方才记住,可她策马刚要去暗中讨教秦娥诗篇的意思,可途中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气恼极了,重新回到学述跟前,又跟着他念了好几遍。她又去了,将那诗篇念给秦娥听之后说:“学述说他都回答了我关于当不当我家赘婿的问题,就在这诗篇里头哩!妹妹,你好好给我说说,这诗篇里究竟说的是什么,学述回复了我什么,真正急死我了呢!”
秦娥笑个不停。因为是绝密话,她便考虑周全,预先捂住前头坐着的敢斗的耳朵,方才对晋风说:“你问他哪几个问题了?不妨说给妹妹听。”
晋风便重复问学述的那三个问题。
秦娥顿时笑将起来:“他借助诗篇告诉你自家既没娶媳妇,也不曾定亲,喜欢倒也喜欢你,可就是不怎么想当你家的上门女婿哩!”
“好妹妹,你把这诗篇说给我听明白了吧!”晋风连忙央求说,“我才不信他是这个意思呢!”
秦娥便用晓畅的语言破解那诗篇说:“荒野里到处都长着蔓延的草,草上的露水有多么浓重。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呵,长得眉清目秀、妩媚漂亮。我与她碰巧相遇,一眼就觉得她正是我要寻觅的人儿。
荒野里到处都长着蔓延的草,草上的露水有多么浓重。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呵,长得妩媚漂亮、眉清目秀。我与她碰巧相遇,两个人要好就好得一同满意。”
晋风欣喜道:“这诗真这个意思?妹妹说得确切么不”
“这诗篇妹妹背得滚瓜烂熟了呢。”
“他是说他觉得我美貌,觉得我可爱,同意跟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