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山里火红一片,不独是彩霞照射的缘故,还有满山遍野的杜鹃盛开的因素。秦基业与众少年在院落里坐着,张张都是火红的脸。
猪瘦、羊肥就地炙熟去尘、解愁猎来的岩羊,叫他俩主宰分肉程序。去尘割了最肥美的部分给流水,道:“自古以来,羊大为美,我特意射了这头大公羊回来。解愁不许猎母的,说多半怀着孩儿,杀一就是杀俩。”
流水道了谢,对秦基业、其余少年说:“俺流水好福气,这几月日子过得并不寂寞,身边总有你们相伴。”
秦基业一边割削敢斗、秦娥寻来的木材,弯多直少的牛筋狗骨之木,一边说:“好孩子,真要计较陪伴不陪伴的问题,其实是你陪我们整四个月:有你这样的榜样在左近,身为师傅,我这些徒弟都肯发蛮劲了,如今武艺上头也大有长进了。”
其余少年也都持相同的看法。流水倍感温暖说:“但愿追随师傅的俺也能为群体出一份力,别徒然增了一个人、添了一张嘴。”
解愁替余众割肉,并不提出任何有趣的话题或题目,笑着说:“糟糕,过了四个多月,已没新鲜的把戏为难诸位了。”
宝卷索性道:“这才是吃东西应有的步骤:直接吃,不罗唆。”
等说过这些闲话,敢斗问秦基业道:“这根牛筋狗骨之木可还适宜做流水使的弩子?”
“要知道做弓,弓身须硬而弯,做弩就不一样了,弩臂须既直又硬,这木料太适合做弩机,做出来,流水又肯用心练习,一两年后能做弩神了吧。”
流水当即表态一定不辜负众人的厚爱,力争早日做成不拖累众人的自食其力者。
“大家伙听听,这就是流水:一点不浮夸,有一说一,有二道二。”秦基业感慨说,“毕竟人家在人烟稀少的大山里独自过了八年艰难困顿的日子,早养成大山似的品性了。”
吃完当口,秦基业对鱼二、元宝道:“劳驾你俩再出一次山,径直去汝南,务必打探到眼下局势究竟如何了。可骑马去。出了山,在无人处藏好马,多备下草料,免得饿死那俩宝贝疙瘩了。打探清楚,马不停蹄回来报与我知晓。”
鱼二、元宝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要出发了。
秦基业再吩咐猪瘦、羊肥道:“剩下的肉多包一些与他俩,再给十来日的熟橡子粉。”
猪瘦、羊肥得了令,带鱼二、元宝一同去领物。
最后,秦基业对其余少年说:“明日凌晨不必早起:流水辛苦了八年,须得好好睡上一个夜晚了,你们众人就便一同睡个大懒觉吧。”
众少年不曾想到竟有这等好事,故而喜出望外,拊掌叫好,当晚,流水与去尘等少年睡于同一间屋子,不停说闲话,直到一个个不知不觉睡过去。
秦基业一夜都不曾睡得。起先,他在油灯之下琢磨两样东西,一是《皇舆图》,另一是牛筋狗骨之木。
看着弄着,他知道自己其实既没在看,也没在弄,说穿了,是在用所谓的“看”所谓的“弄”来掩饰“等”。可总也等不来,与往常截然不同。若是往常,她准来了,几乎不用他等上一时半会。
“奇怪,下令众人翌日不必早起之际,她明明就在场嘛。”他自言自语说,“明明看见她听了就走了,似乎要去巡查四周,其实是找空子来这屋里。”
他破天荒等了许久,还不见她到来,于是破天荒主动去找她。天上有月亮照明,地上不算太暗,他的视力又是久经西域茫茫草原与漠漠戈壁考验过的,但怎么都捕捉不到她迷人的身段。
渐渐,天破晓了,他不禁她他担心,于是在外围轻声呼唤她。
“翻雨!小妹!小妹!翻雨!”一开始,他的欢呼轻若虫鸣。
渐渐,他的声音大起来了:“小妹!!翻雨!!翻雨!!小妹!!”
就在他决定用大喊大叫惊动众少年,帮着他一同找到她之际,她的身影却在不远处惊鸿一闪,倏然不见。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过来而已,人则好好的,还跟她那四个死去的兄长一样,正在巡视外围异常动静,免得猝不及防,给一锅端了。
最终,他索性不找她,也不去睡,免得总要情不自禁等她。他直接去锻造房,先着手替流水打制一把上好的佩刀,若有余暇,则一并把弩子上的铁制部件预先浇铸好。
“今天啥好日子,”翻雨进来说,“你既肯等我,又能找我?”
“忽然想有个浑家了,没料到你却变了想头。”
翻雨过来,拿过他手中的铁锤,帮他锤打烧红的葛溪铁,一下又一下,似乎不会累似的。
秦基业再也忍受不住,一下子夺下她手中的铁锤,置在一边,而后紧紧搂住她,要吻她鲜红而又干燥的嘴唇。
“信不信,今晚这一吻只要开了端,就没完没了了,”翻雨镇静自若说,“直到你我为大唐锐减的人口补充上五七个小人。”
“你是说,你乐意,只是不能。”
“不对,其实是你乐意,你不能罢了。”翻雨纠正他的说法。
秦基业沉吟一番,终于明白翻雨的良苦用心,于是说:“那你走吧,回去睡。别再去外围了,——贼兵眼下还不会打来。”
“打来就来不及了,”翻雨走到外头,隔着窗棂跟他说,“别忘了,大唐人口锐减,你我得合作,得给大唐补充十来个男孩。孩子都姓秦,就一个姓阿史德,叫绝超逾腾,合起来叫阿史德绝超逾腾。”
“一言为定。”
秦基业刚说毕,翻雨翩然不见了。
到了正午前后,猪瘦、羊肥睡眼朦胧来到,说:“师傅该叫我俩一声的,免得你一夜未睡。”
“打制兵器上头,我俩一直是师傅的得力助手嘛。”
“不妨,我一个人就成了。对了,你俩另有差遣:可去山民家里收取挂着的红辣子,先研磨成粉,随后包裹好了,以便带出大山去。”
猪瘦、羊肥有些不解,说辣子粉与橡子粉不同,带着虽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可就是不能派到大用场,即不能一口一口当饭吃了。
秦基业说:“带着就是了,师傅自有用处,以后你俩自会晓得。”
猪瘦、羊肥不敢再问下去,便照办去了。最终,给流水的佩刀弄成了。秦基业出得锻造房,亲自下灶,煮了橡子粥,随后挨门逐户叫醒男女少年。
去尘一出门便道:“流水为何不见了?!”
其余少年也都紧张,似乎流水是有意溜走的。
秦基业却笑道:“你们闹糊涂了,白白诬赖那么好的少年,一点不曾想他会去什么地方。”
众少年便猜了起来。解愁头一个噗嗤笑道:“我们从小到大,一直亮着眼睛,最美的东西都见多不怪了,可流水兄弟却不一样,早年瞎了眼,天地万物之形状、之颜色等等,全都荒疏了。”
这么一说,其余少年登时都笑了,说:“那是一定的:他起来得早,必去张望满山的春色了。”
去尘不放心,当下便要去寻他回来:“山里有的是野兽,可不要害了他!”
解愁笑着说:“若是野兽吃他,这八年多的日子,纵是十个流水也给吃了呢。”
秦基业道:“解愁说得不错,野兽最有灵性,可流水身上的东西足以叫它们望而生畏并望而却步。”
众少年都放心了,捧吃起橡子粥来。秦基业趁势说:“以后赶路,橡子粥也须经常吃,一旦上了路,怕是没那么多的野兽供尔等猎杀了吃了。”
宝卷说:“要吃肉总是有法子的,至于橡子,虽说不怎么好吃,可到底也吃出点感情来了,一并带着吧。”
众少年都笑了,说这个比喻用在橡子身上最恰当不过了。秦基业愈加趁势说:“午后不必习武了。流水说过,出得这大山,他完全可以边走边学,再说给他的弩子眼下也没做成。”
众人以为习武已习惯成自然,没了武习,真不知道一整个下午如何消遣。
“你几个不如随师傅一同去山里各处走走,算是辞别大山之前最后的观光赏景。若是一路上有可资利用的东西,一并收纳回来,出山上路工夫带着,或许能派上意想不到的大用场。今后有的是困苦了,多半比入山前更为严酷。”
而后流水回来了,——简直不是人回来了,而是花回来了:全身上下能插戴花的地方都插戴上花了,且都是山杜鹃,红的、紫的、蓝的、白的、粉的、黄的、绀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自然,他手上也捧着许多花,几乎都快捧不拢了。
是解愁最先望见他这般奇特回来的,顿时惊呼道:“花妖回来了,乖乖!”
去尘一望,哈哈大笑起来。众少年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绝倒。流水却一点都不尴尬,一本正经道:“这么美的山,你们倒好,宁可睡大觉,也不去看个通通透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