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晚就这么有惊无险过去了。到了卯刻,重新回到方丈的老和尚起身,说要去撞钟,还说昨晚既然撞开了,今晚不可不撞。秦基业觉得奇怪,跟在他后头,暂时不便盘问他许多话。
到得大钟下,老和尚以瘦弱的身子推动粗壮的木椎,一声声撞击铸有佛经铭文的大钟。那大钟声音清响,当当,当当,并不喧阗,犹如天籁。
众少年都醒来了,先后赶来看老和尚撞钟,也都觉得蹊跷。
敢斗童言无忌道:“法师,你手下不是还有若干小和尚么?撞钟的苦差事不如交付他们,您老何苦亲自撞?”
老和尚哑然一笑,待得如数撞完也不置一辞。众少年愈加好奇,围着他,睁着一双双无邪的大小眼睛。
纵是见多识广者如秦基业也忍不住道:“师傅休嫌在下多嘴多舌:在下觉得贵寺有些异样,不然照着师傅这般高龄,断不至于亲自撞钟。”
老和尚望着茫茫苍苍的大山道:“没啥异样的,老衲的徒弟都给打发去蛾眉山了,此地距中原过近,虽说在大山里,然安禄山之流迟早会打来,与其玉石倶焚,不如老衲独留。”
秦基业说:“师傅恁般高龄,似乎也应去别的山门暂住,待到战事平定,再回来侍奉我佛不迟。”
老和尚鹤发飘飘道:“再过些日子,老衲也会暂避安禄山锋芒而去,然目前还不行,老衲应承过一个有志少年暂时不走的,待得他双眼复明之后再说。”
“如此说来,这山里还有一个瞎眼少年?”
“然也。”
秦基业道:“暂住贵寺,等师傅治愈眼疾?”
老和尚凝望雾气朦胧的山谷道:“那少年无须老衲医好他双目,他自可在山里独自医治,只消照着老衲的法子做便成。”
秦基业吃惊道:“如此说来,那瞎少年倒在山谷里?!”
“风餐露宿,饥摘山果,渴饮林泉,在此已有八年了。”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琢磨“八年”这个词眼。
“八年来,老衲也就远远瞥得几回他的身影,”老和尚望着山谷说,“并没与他打过几回实在的照面。”
众少年讶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便一个个举头眺望,希望这就能眺望到那位瞎少年细微的身影。
秦基业还是摇头道:“这事在下实在弄不明白……”
老和尚笑着说:“足下必定做过军汉,焦躁之气泄漏在外了。不必弄明白,老衲只是与施主明说暂且不去山外的缘故,不求施主明白。对了,就是老衲自家,也不甚明白哩。”
秦基业见他如此说,不便多攀扯这个话题,于是笑笑,说:“幸亏法师在这山里,幸亏我等找着法师,封驭才侥幸保下一条命来。”
还是秦娥眼光锐利,望见很远很远的一座大山头之下有个朦胧的身影动来动去,似在山沟里寻找什么物件,甚为勤苦的样子。她说了出来,并指明方向。这下,所有少年都望见了,好奇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老和尚自然风局清古地去了,并不回头道:“大小施主若是兴趣盎然,自可去问那少年瞎眼的始末原委,老衲要去我佛跟前参禅打坐了。禅房里的小施主业已脱离危险,诸位施主哪里来哪里去,老衲不再奉陪了。”
秦基业等人不敢在说什么,一一谢过尚未走远的老和尚,便去禅房背了封驭离开寺庙。封驭虽说还昏迷着,可等于平日里大白天睡着,脸上身上一点都不见异样。
回石头村路上,敢斗率先说出众少年的心声:“既已知悉那蹊跷少年的存在,不如顺便去看他一眼,探清楚究竟在作甚。”
秦基业觉得这么一去,要走许多弯路,便道:“这是特意去,不是顺便去。无须特意去,等以后有机会,顺便去睃他一眼倒也好。”
不料秦娥等人兴致也特别大,纷纷说:“有马,去去不碍事!”
“那瞎少年定然不是凡人,所做的事定然也不是凡事!”
丹歌也央求说:“好师傅,从长安一路过来,我等没少走远路,而今不走远路,反倒有些不习惯了哩!”
翻雨虽然不说,可总用美丽的眼睛瞅秦基业,致使他略微思忖一下,便笑道:“好吧,去就去吧。老实说,即便是师傅自家,心里头也着实好奇呢。”
众少年都笑了,翻雨道:“大哥眼见得愈加年轻了,瞧你,回复去好奇心勃发的少年时代了。”
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那高山峡谷到了,触目所及,到处都是乱石,虎视眈眈的巨石,层层叠叠的中石,片片粒粒的碎石。
那少年却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里面翻来找去,身上的衣衫因风吹雨打而几乎褪掉了所有颜色,差不多如同丝丝缕缕鹑衣了。他的头发既没幞头笼着,也没簪子插着,披头散发,看似云游的道士。
“没听说此人也是聋子,”翻雨说,“为何我们跨马走近来,他却听而不闻?”
“多半有点聋,”秦基业轻声说,“多半太过用心,致使没听见。”
“越来越蹊跷了!”敢斗说。
秦娥等少年刚要去背对众人寻寻觅觅的少年身旁,秦基业却挡住他们,示意先别惊动他,免得他找不着急于找到的物件。众少年应承了,每人择一块石头坐下,无声观望那少年的举动。
那少年极有耐心,先小石,次中石,后大石。目下,他停在一块巨石跟前,先蹲下身子,手摸索着巨石连接地面的边缘,身子转了一圈,一会儿不见,一会儿又回来,归复原处。
并没寻找到什么,他显然有所失望,不禁狠狠拍打那巨石,随即又停住了,喃喃责怪自家说:“不该这般焦虑。焦虑一点要不得,要得的话,不怪我瞎了眼。”
终归冷静下来,就地盘腿坐了许久,如同坐禅一般。蓦地,他站起,甩了甩并不粗壮的胳膊,竟要将那巨石推下斜坡去。
秦基业很吃惊,看着斜坡下错乱布置的巨石阵,指指戳戳,意在告知众少年,那下面的所有的大石头应该都是瞎眼少年像这般推下去的。
众少年不约而同站起,全都俯视下面的巨石阵,脸上无不惊诧。接着,他们一个个回头凝视那少年,叹服之余,不少人脸上甚至露出无以名状的恐惧之色。
那少年正面对着众人,居然是一张极年轻且又很枯槁的脸孔,一双大而暗的眼睛狠狠瞪着跟前的巨石。他使劲推,可那巨石过于庞大,他犹如撼着大树的蚍蜉,因徒劳无而不再用力。
敢斗实在看不过去,与宝卷交换一下眼色。宝卷明白他意思,又以目光征询秦基业看法。秦基业沉吟之后首肯了。敢斗与宝卷便悄悄接近那少年,站在他两边,等着他再度用力。
秦基业跟其余人都原地观望,难免有些紧张。果然,那少年冷静之后又开始发力,不仅手推巨石,且整个身体侧转过来,与双手一同顶那巨石。
与此同时,敢斗、宝卷也一同用力,尽量屏住呼吸,更别说发出呐喊声来了。
毕竟是三个人一道用力,那巨石大虽大,可到底是在斜坡上头矗立着的,一旦动起来,便势不可挡滚落下去,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一路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秦基业等人都无声呐喊了,纷纷挥舞着拳头,向敢斗、宝卷喝彩。那少年却诧异得说话了。他张望四处,耳朵竖得老高老高的,喃喃问道:“有人么?!是谁帮我推下去的?!是师傅么?!”
不见应答,便摇头说:“师傅嘛,不会如此行事的,他老人家规定我独自用力;若亲自帮我,岂不坏了他自家定下的规矩了嘛。”
笑笑,停住不动。但倏地伸出手,凭空触抓扫劈,道:“有人么?!是谁哪?!”
所有人都不出声,不论是下面一点的秦基业等还是上面一些的敢斗、宝卷。
那少年因宝卷的喘息声而认定有人,四处转着道:“断断有人!”
两手张得开开的,猛然转了个圈子,结果碰着躲闪不及的宝卷,喝问道:“你……究竟是谁?!”
宝卷顿时傻眼了,稍顷道:“我……我不是人,是……是你的影子哩!”
敢斗实在忍不住就笑出声来:“呆胖子,哪有影子说话的;再说你这身量,比人家宽一倍呢,岂能做得人家影子?”
那少年道:“哦,又有一个!”
秦基业等人见瞒他不过去,都笑出声来。
那少年登时震撼了,无神的眼睛扫来扫去,想拼命看见一般:“如此说来,不只两个人,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这就忒蹊跷了:我在此山已整整八年了,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人!”
秦基业朝瞎少年走来,翻雨和秦娥等人随同而上。瞎少年感觉到身旁有许多人围着,未免慌乱,问道:“尔等是什么人?为何前来此处?”
秦基业觉得此时此刻由女孩儿说话较为合适,就目视秦娥。
秦娥弃置男孩儿调门,专以柔和的女孩儿声音说:“这位郎君莫怕,我等是从长安来的少年,与你年纪相仿,原本去江南躲避战乱,可因叛军猖獗,道路不通,只能暂时盘桓在偌大的熊耳山中。今日我等回石头村路上无意瞥见郎君在此踅摸东西,特意过来觑一眼,无意中惊扰你寻物,得罪了呢。”
瞎少年听了这般柔和的女儿声,脸孔上的紧张神情果然和缓多了。他耳朵煞是灵敏,寻声望着秦娥说:“恰才帮着推下巨石的人之中也有小娘子你么?”
秦娥推敢斗、宝卷到瞎少年跟前,以便他够得着摸得到,说:“却是这两位少年,跟郎君年纪差不多大小,一位叫刘金斗,一位谢叫宝卷,因为好心肠,不忍看到郎君如此费力。”
瞎少年以手轻轻触摸敢斗、宝卷面庞,退回一步道:“两位王孙,本人这厢多谢了。然两位却帮了俺的倒忙,推下去的巨石本人须得推回原处,不然上天降怒,不叫俺寻到最后那样东西!”
说毕,跌跌撞撞往下走,发狠说:“那巨石无论如何须推回远处!”
众人万分惊骇,纷纷去堵他的去路。丹歌捉住他的手道:“小郎君找的究系何物,不妨说出来!”
瞎少年几乎笑了,道:“哦,又是一位小娘子哩。”
见他对女孩儿较为和颜悦色,解愁、晋风也上前问他同样的问题,还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嘛。”瞎少年愈加笑了:
“如此说来,统共有四位小娘子了。怎地,也没个大人带着你们,是你们结伴逃难去江南?”
秦基业见差不多不要紧了,便到瞎少年跟前,以手覆着他的额说:“孩子,在下叫秦基业,就是你说的成人。是我,部引这些少年去江南。”
瞎少年登时安静了,不动身体道:“去江南还远着哩,是该有个大人带着,不然凶多吉少。”
“可孩子,你还没说你究竟在寻什么行货呢。”
众少年围着瞎少年,央求他还是说出来的好。瞎少年再度犹豫后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俺说:是在寻找一枚丢失多年的钢针。”秦基业师徒面上都现出困惑不解的神色,面面相觑在所难免。
秦基业捉住瞎少年胳膊,察看满是茧子的双掌,惊诧说:“好孩子,你总不成八年在山里都是为了寻找那枚钢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