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该昏了,却因远近高下的积雪,仍大面积地亮着。
秦基业率众少年去村外较为平坦的地上射雪人。雪人有十来个,与真人一般大小,有鼻子有眼,有嘴巴有眉。少年挨个射,秦基业叫射哪就射哪,有射中的,也有射不中的。
宝卷射中的是雪人的阔嘴巴,刚跃了跃,便望见远处有去尘的影儿了,似乎正踉跄跑来。他便说:“师傅看见了,杨去尘主动回来了!”
秦基业、众少年都顺着宝卷手指的方向看,一一望见了。秦基业道:“没看见,接着射!”
宝卷后头是解愁,刚搭上箭就扯满十分的弓,道:“我射右眼!”
放箭,却射空了,连雪人的脑袋都没挨着。那箭擦着雪人的胳膊,落在它后头的雪地中。
秦基业顿然有些不悦了:“姑娘心不在焉!下一个!”
猪瘦上来,一箭就射中雪人的肚脐眼。
秦基业带头喝彩道:“这弓箭使得如拆骨刀、柳叶刀一样纯熟了!”
众少年挨个射毕了,秦基业呜呜吹响了牛角号,下令回山村去进食歇息。
此时,去尘赶到了,就在不远处望着这边,欲来不敢,欲走不甘。好几个人都提醒秦基业去尘愈加近了。秦基业还是说:“我没看见等于你们没看见!”
带头回去了。这种节骨眼下,只有翻雨敢于追上,规劝他,但显然也没用,于是对众少年摇摇头,意思是:“没用,你们接着来。”
但宝卷就不屑一顾说:“这个宰相之子如今竟一点脸面都不要,跑来乞食,连可怜的乞丐都不如了!”
晋风道:“明明要讨东西吃,却又不肯过来说!他不肯说,我等当作没看见得了!”
说了,又瞥见解愁难受的脸孔,便赶紧改口说:“其实杨去尘也蛮可怜,总是人嘛,千万别饿死了啊!”
秦基业在前头狠狠说:“别去管他!要吃的,先习武,师傅早规定好了,铁定的说法!”
一行人纵向呈一字形回村子去。解愁有意落在最后头,手一直按着胸口,那里有些鼓胀,——不是胸乳大的缘故,而是塞着野猪肉的原因。她频频回头,渐渐掉泪了。
蓦地,她掉头奔向去尘,背着弓箭。众少年听见后头雪地发出异样的声响,便停下来,回头望着她。
秦基业也看见了,吼着道:“解愁,你给我回来,不许过去!我订的规矩你不能这么就破了,除非他听你劝告,肯回来习武!”
解愁当作没听见,跑得愈加快。秦基业给激怒了,快速追上去截住她,怒斥道:“解愁,你想有朝一日当上大奸臣杨国忠的儿媳么?!”
其余少年都追上来,一边看着,不便插嘴。只有翻雨和秦娥,尽量挨近点,以便劝阻秦基业强令解愁走回头路。
解愁已停下,不慌不忙望着秦基业,而后绕过他而去,说:“师傅,天下大乱了,天子都朝不保夕,这你不是不知道。你说我一个杨府的寻常青衣,哪来那么大的奢望?杨去尘若是人,就得吃东西,不然就是师傅有意饿毙他!”
秦基业给她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眼睁睁望着她又脚不点地跑起来。
解愁意犹未尽,边跑边说:“秦师傅,不是我有意冒犯你的虎威:你既然如此仇视杨国忠一门,当初就不该因爱惜自家性命或者贪恋他人钱财,这般草率应承带杨去尘去江南!
你既应承了,就要叫他好端端抵达江南!我听人说师傅重然诺、讲义气,何以今日你倒嫉恨起乳臭未干的杨去尘来了?!”
众少年不禁暗暗替她捏着一把汗了。
晋风更是为解愁而着急,撒腿舍命追上去。待渐渐接近了,说:“解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该这么对师傅说话!好了,快快先向师傅赔了罪,再去见去尘不迟!”
解愁一半接受她的好意,停下回头道:“师傅,我先给去尘送吃的,回头再向您赔罪,行不?!”
晋风这才放心了,陪她奔跑一段路。她见去尘就在前头,已歪倒在雪地上,便停下来,回头奔向众人那边。
秦基业多少有些下不了脸面,可又不得不承认解愁的话是对的,只好点了一下头道:“行吧,谁叫解愁对杨去尘有这般深的感情。反倒是我,已经到了不怎么懂得小丽人心思的年岁了。”
翻雨就在他边上不远的地方,听见了过来说:“大哥,你肯定解愁身上没有突厥血统?”
“你问她不就晓得了?”
晋风奔跑回来了,喘息着说:“解愁对我说她已后悔莫及,不慎说这么多冒犯师傅的话。不过她抱怨说:‘师傅到底还是不明白,就是换了其他人那么饿着,她也会恁么做的,与情愫无涉。”
秦基业愈加窘迫了,只好不吭声了。他不吭声,别的人也都不吭声,光站着,觉得尴尬,便咂吧几下嘴,搔搔脑袋。
猪瘦一直以来就认得解愁,过不多久,他说:“师傅切莫生气,据说解愁从前对万春公主也是这么说话的,一次公主恼羞成怒,差点要杀了她。后来嫉恨在心,非得打发走她,故而此次杨国忠要她跟着去尘走。”
羊肥也说:“猪哥说得是真话,解愁得罪公主的事我也晓得不少!”
秦基业及时下台阶,释颜笑道:“好了,你们不必把师傅当成公主。师傅不生气,反而对解愁另眼相看了。”
秦娥笑道:“诸位兄妹别以为解愁这是犯上作乱,师傅心里头说解愁长着俠肝义胆哩,今后怕是越发了不得呢!师傅,你说呢?”
秦基业很满意闺女的说法,笑道:“知父莫如女嘛!”
众少年全然放心了,说去尘起码不该饿死,解愁那么做极为在理。敢斗与众不同,注意到一个给忽视的问题,张望四处道:“蹊跷了:为何只见去尘,不见封驭?”
众人便都纷纷张望四周,果然发现远远近近都没封驭的影儿。
却说去尘虽已精疲力竭摔在雪地上,可一旦看见解愁远远跑过来,便竭力起身,迎头赶上。就在解愁就要扑着他之际,他却顺势一拐,跑向十几个一字排开的雪人。
解愁万分诧异,稍一愣,又追上去,喊叫道:“五郎,你别再跑了!你已饿了好几日了,哪来的多余气力?!”
去尘不听不停,到得头一个雪人跟前,整个人背靠上去,与它站得差不多高。
解愁到了,诧异望着他道:“五郎,你怎么了,啊?!”
去尘闭着眼,泪如雨下,却不吭声。解愁扑上去,捉住他的右手往自家怀里探:“有肉,奴家早藏下了,备着等你回来吃哩!”
去尘闭眼啜泣道:“我吃饱了!”
攥着的左手一松,掉落下无数草根来:“腊月草根甜,免我坟茔眠!”
解愁紧紧按着胸内他的手道:“那你回来干吗?!封驭呢?!”
去尘狂怒了,推她到雪地上道:“赶紧张弓搭箭,射杀我!射杀真人要比射杀假人过瘾得多,不是么?!”
解愁重新起身,又扑入去道:“奴家再次问五郎:封驭呢?!”
去尘这下清醒许多了,全身心搂着她,浑身颤抖说:“赶紧救封驭去,他吃野果中毒了!”
解愁吃了一大惊,回头张望远处的秦基业、众少年,见他们一个个都跑来了,嚷纷纷呼喊:“封驭为何不见?!”
“封驭没出什么事吧?!”
“杨去尘,为何不答复?!”
去尘却昏死过去,倚着雪人倒了下来。解愁火速把去尘说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而后道:“师傅,快去救下封驭啊!”
秦基业一把抱起去尘,喝令敢斗道:“用雪擦热此人的脸孔!”
敢斗赶紧照着做。秦基业又从速对鱼二、元宝道:“赶紧回村,带来所有马匹!再去我屋子,取了囊橐中的解药来!”
鱼二、元宝便火速去了。
去尘的脸红了,人渐渐苏醒过来。他见自家躺在秦基业怀中,吓了一大跳,随即握住他手道:“师傅,救封驭啊!”
“杨去尘,你先别昏死过去,不然迷了道,叫我如何赶去救他!”
“顺着我的脚印赶去便是了!”
说罢,又昏死过去了。
敢斗接着又用雪擦他的脸孔。见敢斗累了,宝卷随后接替,边擦边道:“你可别死!要死也可以,先说出我表弟封驭中毒的位置来!”
待鱼二、元宝驱赶来所有马匹,秦基业抱起半昏半醒的去尘,先上其中之一,叫道:“一同去!众人拾柴火焰高,茫茫大山中非找到封驭不可!”
人马都顺着去尘来时留下的杂乱而漫长的脚印抵达山谷里头。去尘却因过于害怕而迷路了。
其实迷路是因为他离开后,这里下过小范围的雪,掩盖了他的脚印。他持续啜泣,就是找不到封驭吃野果中毒躺着的处所。
秦基业急了,带领所有人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封驭,你在哪儿!”
解愁比所有人都着急,揪住仍在呜咽的去尘道:“哭顶个屁用!快快回想当时附近有什么标志,什么山头,什么树种,什么岩石,什么野兽,等等!”
去尘不是再三摇头便是大声哭泣。秦基业实在没办法,只得把众人遣散开来,按点线面分头去寻找。众人不住叫唤封驭的名字。喊声风起云涌,雪地山鸣谷应,大大小小的禽兽惊恐万状,匿迹山林。
天全然黑了,猪瘦、羊肥制做了不少火把,每人给了一把。
忽然,去尘叫了起来,躲在解愁身后指着前方一片乱石堆。解愁跑去,发现那里头有洞子,里头果然塞着封驭,全身浮肿,一动不动,一条毒蛇正爬近他,红色的蛇信子伸出缩进,缩进伸出。
秦娥就在附近,闻声赶来,不由分说拔出佩剑,以精准的动作砍死了它,一把摔在肩头,高呼道:“封驭找到了,就在这洞子里哪!”
去尘趁她不备,从她肩头夺了死蛇。
秦基业等人赶来,发现封驭整个变成另一个人了,而且呼吸沉重,浑身火烫,凶多吉少。
发现封驭手中还捏着一只没吃完的果子,秦基业拿起来不住看,不住嗅,摇头说:“这种果子师傅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倒也从未见过,但愿准备的解药还能有效对付!”
秦基业放下封驭来,目光无意瞥见到去尘,见他正拿着那条给秦娥砍死的蛇在剥皮,就要吞入吃。他喝了一声:“杨去尘,你剥死蛇皮想作甚?!”
去尘抖了抖,道:“饿坏了,自然要吃它的肉哩!”
秦基业怒目道:“你说说,封驭是如何中毒的,你又为何没中毒!”
去尘倒也因吓得不轻,暂时变得老实了,便如实说出当时的情形,说时手还在颤抖着剥蛇皮。
秦基业并不声嘶力竭道:“我且问你,你为何自家不吃,却叫封驭先吃!”
去尘一本正经说:“我阿爷说过了,膳食方面往往藏有凶险,所以大人物不忙着吃东西解馋,不妨先叫小人物试吃,等摸准没人下毒,方才美美地吃进肚里去。”
秦基业冷笑道:“也就是说,你是大人物,封驭是小人物?”
去尘毫不犹豫道:“恐怕是哩:封驭什么爹,我什么爹,——他哪有我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