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少年坚决点头,以示肯定。秦娥几乎叫着道:“可为什么啊?!”
瞎少年又蹲在地上了,习惯性摸索石头下面,粗糙的手暴露无遗,——上面满是厚得不能再厚的茧子,犹如披挂铠甲的纠纠武士。
他说:“倒是一言难尽。对了对了,我央求……不,我恳请诸位千万别再帮我推石或寻针了,这丢失的东西只能由我自家寻找到,不然前功尽弃了!”
当时众人也都蹲下来,正要帮着寻找,听他如此说,便一个个停下手站起身。
秦基业等了等,又道:“好孩子,寻针的原委始末不妨说给我们听听。我等都好奇,更想晓得这些年你一个人是如何过来的。”
瞎少年也终于起身,坐于一块突出地面的岩石上,不哀不怨,不慌不忙说:“说起来,我的眼睛原本也是好的,望得见蓝天的飞鸟,看得见大地的花木,认得清生我养我的娘亲,叫得出从小厮玩的同伴。
“可惜九年前,在我七岁那年,眼睛忽然便瞎了。娘亲用了许多许多的卖柴钱都没能治好。
“如此,又过了几个月,一天娘亲对我说:孩儿,你就去熊耳山吧,那里有个德高望重的老和
尚,叫什么法师,据说特擅治眼疾。
“就这样,我拜别爹娘,独自一人来到这大山里,找到了灵音法师,哀求他治好我的瞎眼病。法师却说他不会治瞎眼病,要我去他处,寻找其他高人就医。
“我不应,日日夜夜等在山门外看着看不见的山谷,饿了啃一口胡饼,渴了掬一口泉流。待到十日左右,法师出来了,特意领我到了那上头。”
说到这里,用手指着一个明确的方向。
众人随瞎少年的指点,抬眼瞻望几百仞高的绝壁。绝壁上隐隐约约有一个平台,长着一棵冬天也不凋零的山松。
瞎少年继续道:“法师领我到那松树下,让我听着呼呼作响的风声,说冬天就快到了,这山里会凄寒难当的。我当场跪倒在法师脚下,说人能望见东西总是好的,再三再四哀求他慈悲为怀。
“法师扶我起身,说他实在治不好我的瞎眼病,但或许有一种法子可以试试。我说任凭什么样的法子我都要试它一试。法师说甚好,便拿出三枚冰凉的钢针来,要我摸索到熟悉为止。我摸了许久,摸熟悉了,问法师接着如何做。
“法师没说什么,要我耳朵听清楚了。我耳朵不错,便听着,听见的是三枚钢针掉落进山谷的动静,非常清脆,极为清晰。我糊涂了,看着法师不明就里。
“法师说:‘小施主,你的瞎眼病没得治,除非从今日起,你独自下到山谷,去寻回那三枚钢针;倘若无耐心和信心,趁早回去,一辈子当个瞎眼人也好。’
“我说我有的是耐心和信心,马上就要下山去。法师不让我自家到山谷,带着我到这里,说以后可以白天寻针,黑夜住庙,说了就翩然回去了,我仿佛看得见一般,故此愈加有信心了。
“此后一年,我日日寻找,夜夜焦急。到了第二年,我索性不住庙了,日日夜夜寻找,就睡在左近一个小山洞,是我用石头当工具挖出来的。
“好了,诸位少年知晓我的往事了,我须得将那块巨石推回原来位置。法师早说了:那三枚钢针只须由我亲自寻找到,任何来自他人的力量都不得仰仗。”
众人听得入迷了,不约而同想着几个类似的问题,正是敢斗,综合了众人的问题,独自问他道:“八载寒暑对我们来说,听着很容易过,可对你而言,却是无数个艰难困苦的天数,好在都一一过去了。不过,我们特想知道的是,老和尚扔弃在山谷里的三枚钢针你找没找到?!”
瞎少年笑了,说:“若都找到了,我该当望得见你们的模样了。”
“啥,一枚都没找到?!”敢斗吸口冷气,惊呼道。
“不,至今为止只找到两枚。第一枚花了六年,第二枚花了两年。”
秦娥很激动道:“也就是说,第二枚刚找到!”
瞎少年说:“七天前找到的,就在一块中等大小的石头缝隙里,我听见它在风中呻吟,便到处吹那石头的缝隙,幸好给吹得发了声。我生怕错过,只好用一根手指抠进去,却给它扎了一下,扎得不浅,出血出得极痛快哩!”
众人面上的表情随瞎少年的叙述而千变万化,或悲,或怜,或忧,或喜。
后来,解愁战战兢兢说:“可敬的小郎君,你可应承叫我等看见已找到的那两枚么?!”
瞎少年沉吟之后同意了,起身朝斜坡下长着一些零星植物的石坡走去,众人都跟着他。
瞎少年拨开灌木,进入一个刚可容身的山洞,出来后,手捏两枚闪闪发光的钢针,因唯恐再掉了,捏得死紧死紧的。
秦娥道:“可以拿着看看么?”
见瞎少年有所迟疑,她补充道:“小郎君请放心,不会再丢了,这是你八年来的心血结晶啊,难怪锃亮锃亮的,像是给上万人摸过似的。”
瞎少年登时笑了,准确无误找到秦娥的右手,在掌心里放下那两枚钢针。
秦娥仔细观赏,众人也跟着观赏,接力观赏,宛如目睹圣物一般:两枚钢针一模一样,锐头钝尾,约四寸长,虽历经六年和八年的春秋寒暑、风吹雨打,竟没留下任何锈迹乃至斑点。
众少年看毕两枚钢针,都不约而同盯着瞎少年看,似从他身上悟到了什么。
解愁摇头,轻轻对晋风说:“此少年决不简单,不仅是个寻求眼睛复明的瞎少年。”
“其本身就是一个灿烂辉煌的发光物。”晋风说。
“我以为,”解愁打趣她说,“这才是上佳的赘婿。”
“倒也是,可惜不知道瞎眼能不能复明。”
秦基业一手从秦娥手上撮住那两枚钢针,一手握住瞎少年的手掌,一枚枚给他到:“好孩子,既然两枚找到了,最后一枚也就快了。在下敢打赌:真的快了,我们多半能亲眼目睹这一盛事!”
“师傅不必打赌,我自家也觉得就快找到了。什么缘故,俺说不清楚。”
秦基业颔首,转而对众少年说:“任何事情的内在缘故都是一样的,比如习武,精通一样兵器是艰难的,可只要确实掌握了第一样,第二样,跟着的第三样乃至第四样就简便多了。”
瞎少年恭恭敬敬向秦基业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教诲,俺作为少年,一并记住了。”
说吧,他便独自去山洞里放好那两枚钢针,稍顷又出来了,对众人道:“在下还得回头寻找,先将滚落下去的那块巨石推回远处。眼睛复明要紧,恕小子不能奉陪。”
众人跟随瞎少年回到乱石嶙峋的斜坡下,纷纷嚷嚷,要帮着他把巨石推回原处,尤其是敢斗、宝卷。敢斗说:“错在我,不该不明情形擅自帮你推下去的!”
宝卷捉住瞎少年的胳膊道:“我也算一个吧,不该不经你同意,瞒着你,擅自加你一把气力!”
瞎少年郑重其事施礼道:“两位的心意俺领受了,可法师八年前便叮嘱在下了:三枚钢针中的任何一枚只能由瞎眼的俺亲自踅摸到,那样,俺方有可能重见天日。”
“不错,确实该照法师的叮嘱行事。”秦娥说得委婉动听,“可郎君应该还记得,恰才,那块巨石并非你一个人推下去的。”
瞎少年说:“并非我一人推下去的,所以我要推它回原处。”
“既然不是你一人推下去的,就不能由你一人推回原处。”秦娥说。
敢斗道:“对啊!”
“是哩,谢宝卷完全同意!”
瞎少年认真思忖了一会儿,道:“不错,小娘子说得在理。”
秦娥又道:“既然是两个陌生人帮着推下去的,再加几个陌生人推回来是同一个道理,好比喝一盏酒是喝酒,喝两盏酒也是喝酒,你说呢,小郎君?”
瞎少年心悦诚服说:“似乎是这个理呢。”
“那你就爽声说:可以!”
“好吧:小的请你等众人帮我一把,将巨石推回原处。”
就这样,秦基业与少年们随瞎少年往下走。本来有不少人要去帮瞎少年走的,可见他在斜坡上绕来绕去、如履平地,宛如眼睛还好好的,吃惊之余,也就不伸手帮他了。
毕竟有这么多人帮着瞎少年,巨石再大,斜坡再陡,归还原位也算是顺利的。秦娥一声号令,所有人都往上顶着那巨石。
秦基业就在瞎少年身旁,看着他推巨石之际显现的神色,以为像山一样,忽然领悟到:“昨晚封驭遇险还是值得庆幸的,不然就看不见老和尚了,也遇不着这位瞎少年了。”
巨石又处在原来位置了,众人本要亲眼目睹瞎少年如何推它下去,一个个坐着或站着。
瞎少年发现他们的企图,拒绝他们停在一边观看,要求走得远远的,并且说:“诸位少年放心,哪日你们途经此地,巨石不在远处了,去下面与它的石兄石弟在一道了。”
秦基业说服众少年道:“这就撤吧,免得干扰他尽快寻到最后一枚钢针。再说封驭尚未醒来,急需回石头村喂食吃。”
就这样,众少年恋恋不舍辞别瞎少年,说过几日一准再看他,那时,但愿他找到至关重要的第三枚钢针了。
纵马回石头村路上,出于显见的缘故,众少年精神抖擞,豪气万丈,多月积累的疲倦一扫而空。
秦基业并不觉得奇怪,晓得瞎少年八年来的辛苦经历开导了众人,令他们或多或少感到自叹不如。
本来,他不失时机,要以瞎少年的事例劝戒他们学到他那样的忍耐力跟意志力,加紧学成武艺,可一见此情此景,也就无需赘言了。
此外,他本人也受到极大的震撼,心想:“不管怎么说,为了一大笔好处费,带大臣子弟去江南避难多少有点发国难财的意思;好在自上路以来,这个性质陡然变了,行列中非大臣子弟已反超大臣子弟了!”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不消一会儿工夫,大雪又纷纷扬扬下来了。众少年多有惦记那个瞎少年的,奔驰途中总自觉不自觉回过头,望一眼渐行渐远的绝壁,担心他出意外滑倒了。
秦基业一手策马一手保住封驭,不让掉下马去,也在担心这个。
宝卷却折返来,跳下马说道:“累着师傅了,封驭总是俺表弟。师傅一夜未曾睡得片刻,如今在马上歇着点吧,表弟就由我来驮吧。”
丹歌也跳下马来说:“我与秦娥妹妹也以为师傅不如交封驭给宝卷。”
秦基业笑道:“想起来了,封驭是宝卷表弟。”
便也下得马来,与宝卷挪移封驭到宝卷的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