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驭围着他转来转去,笑着说:“那是秦基业说的话,你乃我表兄,何必没人当口还照搬那厮的圣旨!”
宝卷正色说:“师傅的话我不敢违背,不然下回挨饿的便是我自家了!”
封驭眼中坠泪说:“好吧,表弟不跳着夺表兄的肉吃了。表兄又怎么了,即便是亲兄长如封牧,何曾看得起我封驭!”
宝卷不忍心了,便给了他腿子:“这是从何说起!我是说肉,你是说情!”
封驭狼吞虎咽吃着说:“情与肉关系密切,不然人家为何要说骨肉骨肉!哎哟,这带骨头的肉就是好吃!”
不消一忽儿工夫便吃尽了,连骨头都咬烂了吞进肚子里头。宝卷踢开那家人的门,与封驭坐在榻上说:“与表兄一同习武吧!”
封驭摇头说:“不成,我与去尘不习武!”
“别信杨去尘的话!他家倒霉了,如何帮你作得你家的冢子!只要你足够好,以后见了你阿爷,表兄帮着你说话便是了!”
封驭盯着屋里悬着的大红辣子说:“你一万句话及不得他一句话。我阿爷想巴结杨门一家,苦于找不到门路,如今好了,我与去尘成结为难兄难弟了。”
下榻,扯一只辣子下来,囫囵吞在嘴里说:“这个也能吃!”
没吃几口便全然吐出来,哇哇叫着说:“太辣了,烧着我了!”
宝卷叹息一声道:“以后休想再从我手中吃肉了!若实在饿得慌,你吃光这些红辣子吧!”
说罢,跳下榻,出屋踏雪走了。封驭不去追他,顺势倒下睡:“表兄,你还会给我吃的!我替你干粗话:担水烧浴汤,河边洗衣衫,加添垫床草之类的粗活。”
却说解愁还没走到村口望见远处的雪山,去尘便从后头追上来,一把抱起她,钻入旁边的蒿艾之中:“你留下一口叫我吃么?!”
解愁柔声说:“公子快快放下我,——既已饿坏了,哪来气力抱我!瞧,多余的我用罗帕包好了,帮等着你追来取了吃!”
去尘匆忙放下她,掀开了便吃,情形非常狼狈。解愁看不下去了,扭头掉泪道:“没娘的孩子才这么吃肉的!”
去尘愣了愣,看了她一眼,又匆忙吃了,可也渐渐啜泣了。解愁说:“五郎,你何苦恁么硬撑着不习武!”
“我有我的缘故,你别再问了,以后只管剩下一口你吃不掉的,悄悄留与我!”
稍顷,解愁道:“开弓我都开到七八分了,公子如许长大,还怕开不了十分弓?”
去尘瓮声瓮气道:“我爹早说了,我家的公子都是天生的宰相料,一习起武便是个冲锋陷阵的牙将了,将来再没机会让天子擢升为大唐的宰相了!”
“可怜的王孙,都这么饿了,还记得杨国忠的话!”
去尘怒了,使劲扔了手中的肉,训斥道:“你又叫我爹杨国忠了!”
解愁毫不在意:“五郎早说过了:若是一旁没有其他人,我可随意叫他杨国忠。”
去尘便不作声了,去地上拣了蒙尘的肉,略微拂了拂,狼吞虎咽吃进肚子里去了。
吃没了鸟肉,去尘抬眼望见解愁粉脸带泪,檀唇含红,一股热气便从身子底下腾然而起。
——动了凡念,一把搂定她求欢,喃喃道:“解愁呵,你再怎么说,总还是我家出来的青衣,总还是我杨去尘的女人!当着外头人的面,我给你面子;如今没了外人,你须得让我在你身上出出火!”
解愁不依他,使劲挣脱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去尘更猛烈,推她到积雪的地上:“怎地,要我杨去尘感激你么?!不,我并不感激你!你给我吃理所当然,谁叫你是我的人!告诉你,你学会了武功更要替我悄悄弄吃的来,野兔或老鼠都行!”
解愁忽然不挣扎了:“公子要我替你打猎弄吃的?”
去尘匆匆忙忙解着她外头的厚衣,露出杏黄色的亵衣来:“正是!”
解愁说:“你先撒手,叫我起来。”
“为何?!”
“我刚见一只毛茸茸的野兔窜进林子外草丛中去了。”
去尘放开她道:“能捉得么?!”
解愁点点头就起身,但刚出得那林子,便三拳两脚打翻去尘道:“杨去尘,暂且留下你的狗命!以后要吃的,尽管去找猪瘦、羊肥,就说他俩也是你家出来的小厮!
不过你别再指望我省下吃的给你吃了,我要吃饱喝足了习武,学得一身好本事,专门对付你这样的坏人!”说罢便扬长而去。
去尘痛得滚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解愁远去的动人影儿,哭叫道:“解愁,你无法无天了,竟敢打翻我!”
前头,解愁笑着回顾他道:“那你就趁早学些大本领在手,叫我欢天喜地见到一个簇簇新的杨五郎!”
再说秦基业到临时马厩,即山民家废弃的后院,正就着火把一一察看那些驽马,一个苗条身影闪进来,直撅撅站在他跟前。他不用多看一眼,便叫出她的名字:“翻雨,是你。”
“对,是我。”
“小妹啊,有事你当着别人的面也能说,不必跟我到这个臭烘烘的地儿来。”
“有些话只能我俩单独说。”
“你说。”
“有关我四个亲哥的祭日。”
秦基业郑重其事又略带不悦说:“他们的忌日我都记得,且永远不会轻易忘记,这个你放
心……”
“是祭日,”翻雨强调说,“祭奠的祭,日子的日。”
“怎么,小妹要为他们设祭?”
“是啊,”翻雨毫不含糊说,“逢七祭奠那种,连续七个七那种,总共七七四十九天那种。”
“可你和你的兄长不止一次说过,你们永远是属于突厥的,不做大唐的臣民,而七七四十九天那种祭日……”
翻雨面孔涨红说:“我要成为大唐臣民,事实上也成为大唐臣民了,——我未来的亲丈夫当然是大唐臣民。”
“那好,”秦基业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头晕呼呼的,“我算好日子,为他们一一设祭。”
“大哥替我算算,今天可是他们之中哪个忌日后的第某个七日!”
秦基业再次手掐脑算,稍顷说:“可惜都不是,后日倒是绝地、超影的第四个七,我与小妹一同开祭他俩如何。”
“可不可以算作第一个?”翻雨眼泪汪汪问道,“大哥若是肯这样算的话,七个祭日就都齐全了。”
“当然,”秦基业说,“我是小妹的亲大哥,亲人的亲。”
“不不,你是我的秦大哥,秦基业的秦!”
“都一样。”
“听起来虽有些差不多,可意思上差远了!”翻雨非要纠正过来不可。
“好吧好吧。”秦基业回避她的灼灼目光,“后天大哥准备好祭品,我俩一同开祭绝地和超影,然后再分别算定逾辉和腾雾的第某个忌日,算作头一个七。”
“小妹感谢大哥!”
“应该的。”秦基业说了独自走,“你早点回屋去。”
“不了,”翻雨兴高采烈说,“俺照旧去巡视周边,确保不出意外状况。”
“那你拿着俺的鱼肠。”秦基业折返回来,把大唐历史上有名的短刀给了翻雨。
“从后日开始,”翻雨凝视秦基业的背影,凹凸分明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翻雨我将有整整二十一个小段时间跟你单独相处,那时,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攫走!”
后几日凌晨,牛角号总要按时吹响,除开去尘、封驭,所有少年总要急速起身,随秦基业去山岰里习武。他们开弓都能开到十分,已正式步入射箭,其中的酸甜苦辣自不必一一道来。
到了夜晚,习武的人回来了,封驭自去依附宝卷,悄悄用该做的换该吃的。
去尘不再依靠解愁,就像解愁说的那样,转而找猪瘦、羊肥去。他老调重弹,威胁利诱,不给吃的如何如何,给吃的又怎样怎样。
猪瘦、羊肥的碗里居然还有一些黑乎乎的瘦肉,但并不理睬去尘的威胁利诱。当着昔日小主子的面,猪瘦对羊肥说:“今日瞒着师傅弄来老鼠肉吃,可明日吃什么,你有何想法?”
羊肥说:“弄只野兔,趁煮橡子饭之际悄悄烤了,偷偷吃了!”
去尘一听,口水都出来了,呜咽道:“我家当年好歹收留你俩在府上掌勺,如今你们岂能眼睁睁看着我饿成皮包骨?!”
猪瘦不忍心,要把老鼠肉给他吃。羊肥却劝阻他,对去尘道:“杨去尘,要吃可以,赶紧去弄盆热汤水过来,让我两个边吃饭边泡脚!”
去尘怒了,扑向羊肥,想夺下他的饭碗。羊肥轻巧躲过,操起拆骨刀说:“杨去尘,你活得不耐烦了?!要我解拆你的肉骨下酒吃了?!”
去尘见他黑面狰狞白牙峥嵘,便赶紧识时务者为俊杰,连连后退道:“好,好哩!你等着,我回头来与你算账!”
羊肥笑了:“行,在下等着你操家伙来!”
稍顷,去尘果然操来家伙,居然是一只秦基业打制出来的铁盆,里面盛着袅袅腾腾的热水。他将那铁盆放在两个厨子脚下,低声下气道:“我端水来了,给些吃的吧!”
猪瘦还是不忍心,要把饭碗给他。羊肥又劝阻他,对去尘道:“杨去尘,你快过来脱了我的靴子,好好揉一揉,狠狠搓一搓!”
去尘梗着脖颈道:“须得有个条件!”
羊肥笑嘻嘻说:“说出来我听听,能行则作到,不行则作罢。”
去尘说得倒也干脆:“今日给老鼠肉吃,明日给兔子肉吃!”
随即看了看外面,不见有人影,便极轻的声音说:“且我替两位洗脚的事不能叫外人晓得了!”
猪瘦欢快说:“使得,你小子放心好了!”
羊肥则大模大样抬起脚:“快,脱了好好搓,不然我饭碗里的东西就没了影儿了!”
去尘顾不得许多了,赶紧脱了四只脚上穿着的靴子,按它们到铁盆里,又是揉又是搓,动作极快,嘴里嚷着:“我手快些,两位嘴慢些,两不相误!”
羊肥还要为难他,把剩下的橡子饭撂在泥地上,说:“杨去尘,看在你我还有些交情份上,爷们特意照顾你。这样吧:一只手替我洗脚,另一只手捞着吃吧。免得你饿坏了,我与猪哥今后见了你阿爷,面子上不好看。”
去尘不顾一切,一手替两个厨子洗脚,腾出的一只手也不顾忌脏,竟去捞东西吃,嘴里嚷着:“如此甚好!甚好!好味道,味道好!我从未吃这么香的饭与肉哩!”
次日黄昏习武回来,猪瘦、羊肥去找干木柴。去尘跟着去,情愿替他们背木柴,以换得一块兔肉吃。
到了村子外,才走了百来步路,一只野兔刚从巢穴冒头,不见有危险,便跳跳蹦蹦觅食去了。猪瘦看了个真切,掷出连接有细绳的柳叶刀去。
那刀旋转去了,斜去正着,正好击中野兔的脑袋。野兔愣了愣,还没死,带刀跑啊跑,却被连接柳叶刀的绳子牵扯得精疲力竭,终归倒地死了。
猪瘦笑呵呵站起收回绳子,抓起野兔说:“好大一只,够我与羊弟两个人悄悄吃几顿的!”
去尘赶紧替他拿了野兔,小心翼翼陪笑道:“不对:是三个,——还有我一个哩!”
猪瘦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怎么叫我三哥了?”
羊肥也说:“对呵,猪哥几时告诉你他是家中三郎的?”
去尘以为两个昆仑奴真把“三个”听成“三哥”了,跑在前头道:“叫你三哥是因你比我大,似乎从前也说过是家中三郎哩!”
猪瘦、羊肥乐了,哈哈大笑一番,叫住他说:“兔子轻,我两个对半拿,你可拾一些干柴禾,回去做橡子饭吃,顺便炙了野兔。”
去尘赶紧跑回来,还了兔子,接过绳子,沿途找干柴,捆成一束,扛回去了。
进了村子,去尘放下柴禾说:“切不可叫他人看见了!在下从前到底是你两个黑昆仑的少主子,这脸丢不起!”
猪瘦、羊肥开心死了,便叫他放下,把野兔藏于柴中,要自家扛回去。去尘陪笑着说:“天昏暗了,两位要留神脚下的路,千万别闪了腰了啊!一忽儿我见没人,便找你两个来,与你们一同吃兔肉!”
这时,土墙后头跳出许多少年来,秦娥、丹歌、解愁、晋风,敢斗、宝卷、鱼二、元宝,齐声大笑道:“杨去尘,你原来不当两个昆仑奴的少主子了,倒当起两个少主子的昆仑奴了!”
去尘都傻眼了,就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随即眼睛滴溜溜转着动脑筋,笑着道:“你几个都看走眼了!其实是我的两个昆仑奴舍不得我这个少主子受委屈,特意打了只兔子,要烤着与我一人吃,还说让我边吃肉边泡脚哩!”
解愁说:“五郎,怕是相反吧?他两个边吃肉边泡脚,你伺候在一旁!”
去尘见把戏拆穿了,恼羞成怒,狠狠踢猪瘦、羊肥道:“必定是你两个说出去的,成心叫我下不了台!”风呼呼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