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马粪虽臭,可炙出来的鸟肉却喷香异常,飘落的雪沾在上头,与渗出的油打个你死我活,咝咝声不绝于耳。
说话眼看炙熟了就快开吃了,鱼二、元宝去锻铁房拿来昨夜秦基业打制成的短刃和铁箸,每个少年都分了一副。
秦基业下令说:“此后进食,除了粥,就用这两样家伙,都保管好了,千万别遗失了。”
秦娥同时提醒众人:“莫忘了多使唤使唤左手。”
众少年受到提醒,左手操刀,右手执箸,两厢里碰着,触发铿铿镪镪的金属声。
猪瘦、元宝刚说了一声“可以吃了”,宝卷便迫不及待用左手操着的短刃去割肉,秦基业却捉住他的那只手道:“莫急,这两只大鸟是秦娥姑娘射下来的,而师傅呢,恰好又是秦娥姑娘的阿爷,所以这香喷喷的鸟肉秦娥姑娘给哪个吃,不给哪个吃,谁多给些吃,谁少给些吃,由秦娥姑娘说了算。”
秦娥笑道:“各位莫怨我,这是师傅新订的规矩,以后他人杀射了猎物,依此类推。”
宝卷猴急道:“那你快说给不给我吃!”
“给你吃,可给多给少,请你先猜出一个谜语来!”
宝卷登时快要哭了:“俺的姑奶奶呵,谜语最好赶路时又觉着路漫长时猜,何必要在吃肉觉着肉不够时猜呢!”
众人发噱,说先吃后猜其实一样。
秦娥却正色道:“不猜便不吃!”
宝卷没法子,摇头说:“那你还不赶紧说出谜语来!”
秦娥便说:“眠则同眠,起则俱起,贪如豺狼,赃不入己。猜一样居家过日子常用得着的东西。”
宝卷早已咯咯笑了,睃了一眼丹歌便割肉了,说:“不用说,谜底是夫妻!太容易了,不是么!”
秦娥却打掉了他的手说:“错了岂能吃!夫妻岂是一样的东西!”
宝卷笑道:“那就是两样东西嘛,若都长着一样的东西,则何苦结成夫妻。”
众少年愈加笑了。
“不对,”秦娥正色说,“别吃。”
宝卷哭丧着脸说:“秦娥,你说出来是什么不就得了?!”
秦娥说:“你既猜不出,一会儿秦娥姑娘我只能割一小块肉与你了。”
又对其余少年道:“谁猜出来,我听任他割大块肉吃!”
敢斗笑了,说:“我就免了吧,太容易了。”
宝卷嫉恨他道:“你是秦娥自家人,自然免了!大家心照不宣便是了,你何至于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说什么容易不容易呢!”
敢斗有些气了:“那我猜出来割下一大块肉吃!”
宝卷连忙捉住他手陪笑道:“免了,真免了,你刘金斗的聪明伶俐是出了大名的,大唐的人都晓得哩!”
解愁笑举铁箸说:“我猜出来了:是箸,也就是筷子!”
众少年都恍然大悟了,说这个谜语太有意味了,活脱脱刻画出箸的种种好处。秦娥很开心,便允许解愁割一大块飞鸟肉,还说:“解愁妹妹好机敏!”
解愁一笑,轻松割好了,却没吃,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窗户,正好碰见去尘偷觑她的目光。
秦娥当作没看见:“下头一个谜语可要难多了,可对全伙兄妹都有启发作用,猜不出不为怪,猜得出极聪慧。”
敢斗亢奋说:“少说废话,直接出就是了!”
“三三纵,两两横,沽酒老妪瓮注瓨,屠儿割肉与秤同,吴人浮水自云工,妓儿掷绳在虚空。打一个字。”
敢斗吃惊不小,说:“竟是上上难的谜语!”
别个少年也以为难,太难了,横竖左右没人猜得出。秦娥却说:“敢斗,这则谜语舍你其谁也!你得努力猜出来,不然我懒得搭理你。”
敢斗勉强道:“好吧好吧,看我的了!”
便苦思苦想。其余少年也都埋头思索,都想抢先一步吃到大块的飞鸟肉。这就给了宝卷以作弊的机会,他刚要悄悄去割肉,秦娥望见了,正色道:“一同猜!”
宝卷尴尬一笑,被迫思索开来。
静寂之中,封驭在窗户里说了一声:“若是我猜出呢?!”
秦娥还没来得及回答,秦基业道:“那请你出来吃香喷喷的鸟肉,还由出亲自宰割,割大的还是小的,随你。”
封驭却不吭声了,嘴似被堵住了。稍顷,去尘道:“驭公子说他恰才那话是梦中说的,不作数!”
众少年忙里偷闲笑了笑,但随即又重新思索起来。
过了许久,秦娥笑着说:“看来这个谜语连敢斗都给难住了!”
敢斗却一扬头,笑道:“有了!可见是一个‘习武’的‘习’字!”
秦娥欣喜道:“幸好没难倒你!”
转眼觉着过于显露内在的感情了,当下正色说:“为何是个‘习武’的‘习’字,你可道明白说清楚了!”
其余少年也催敢斗道明白说清楚,敢斗便道:“老妇捧着大坛子替客人的小酒盅倒酒,一倒一个准,不是习惯成自然是什么?
卖肉的屠夫割肉说多少斤便多少斤,秤上一秤,正正好好,不是习惯成自然是什么?江南水乡的小儿大江大河里头风里来浪里去,不是习惯成自然是什么?
卖杂艺的小娘子把绳索在空中甩得变化莫测,如龙似凤,不是习惯成自然是什么!”
秦基业赞叹道:“解得切!解得切!可见只要习武几个月,你们人人都能学得绝技在身,三五个贼人一同来斗都奈何不得哩!”
其余少年也都说这个谜语可真好,意味深长,别有旨趣。
秦娥顾不得众人的讥笑了,亲自割了一大块鸟肉给敢斗,笑盈盈说:“恁么一个百伶白俐的刘大郎不分与他大肉好肉吃,真正叫屈了大才了哩!”
宝卷见敢斗已吃着了,再也按捺不住,跳将起来说:“秦娥妹妹,你出一个容易的与我,赶紧叫我也吃了鸟肉吧!”
众人都喷鼻了,而秦娥心一软,就出了一个容易的,可宝卷就是猜不出,又急又怕,连腿股都颤动了。结果,这个简便的谜语还是叫丹歌猜出来了。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猜出一个或难或易的谜语,分到或大或小的鸟肉,但宝卷手上仍空空如也,嘴边却涎涎滴滴了,难免啜泣,说:“如此说来,今日俺谢宝卷吃不成鸟肉了!”
霍地站起,去一边捉自家的弓箭在手:“秦娥妹妹,若是我开弓开到八九分地步,你给吃不给吃?!”
“当然给吃的!”
宝卷道:“给大吃还是给小吃!”
“给大吃!”
宝卷便怒吼一声,使出蛮力朝天空开弓,不料一下子便开到极限,只听得喀嚓一声响,那张弓居然断裂成两半了,就弓弦连着。他自己也吃惊不小,随即跌倒了。
众少年大惊失色一忽儿,全都呐喊叫好了,随即又笑开了。敢斗戏噱道:“可见宝卷兄只要狗急跳墙,有的是天神一般的气力!”
连秦基业都兴奋了:“秦娥,赶紧给最大的一块鸟肉与宝卷吃!”
秦娥应了一声,便用短刃割下另一只鸟的两条腿子来。
宝卷笑哈哈左右开弓吃着,还没吃得过瘾,就听得窗户里头封驭呜呜哭着了,又听见去尘则训斥他说:“哭哭哭,只会哭!好吧好吧好吧,你出去吃吧,就留我一个人在里头饿着!告诉你,你一出去,今后再也做不成你家冢子了!”
封驭的声音颇为惶恐:“我错了,不该为了那么一点鸟肉后悔莫及!”
封驭的呜咽和去尘的训斥叫所有少年心中都不那么好受,毕竟是一同走来的伙伴。他们眼巴巴望着秦基业,想劝却又不敢。
敢斗凑着秦娥道:“师傅太狠心了,我是怕去尘、封驭久饿不吃,要弄出大乱子来!”
秦娥为难道:“师傅有师傅的规矩,我不便劝说。”
丹歌忧心忡忡说:“这么下去两人还能撑多久,起码给些橡子吃嘛!”
秦娥点头起身说:“我斗胆劝说阿爷几句!”
但却没能抓住机会,因秦基业此时已到得宝卷身边,低声说:“原来封驭不肯习武,是杨去尘许了他当冢子的好处!”
“我这个表弟的妈出身微末,所以他从来不受姨父钟爱;后来,嫡兄长封牧死了,变得重要了,如今又觉得安禄山的势头已给压下去,杨国忠相爷位置能一直坐下去了。
表弟想叫去尘以后去家里,对俺姨父吹嘘此行他去江南的种种表现,说杨国忠都有意栽培他哩。”
秦基业恍然大悟:“怪道封驭此番决绝不肯习武!”
叮嘱宝卷道:“若有机会,好歹劝你表弟回心转意。”
宝卷看了看手中的两条肉腿子,啃着其中之一说:“他若不是大傻子,我保证劝得他回心转意来。”
秦基业很满意,起身走在院落里,观望天象说:“明日多半仍下雪。”
见秦基业起身,秦娥跟去。秦基业未卜先知说:“好了,不必说啥了,即便是橡子,也不能给去尘、封驭吃。早说好过了,若要吃,先习武!”
“我是怕再这么下去,他俩不是跑就是死!”
“跑了便跑了,死了便死了。”
秦娥毫不退让道:“跑了死了,人家许诺的报酬从何而来?扬州的波斯胡要杨国忠那封信与杨去尘这个人两厢对照了才肯给阿爷宝物,阿爷忘却了?”
秦基业叹息说:“傻闺女,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秦娥迟疑一忽儿道:“明白什么?”
秦基业扳着她的肩头说:“傻闺女:阿爷如今顾不得那些宝物了,只要去尘和其余少年都活着!似这么身处厮杀之地,又不肯习武打杀出去,谁都活不成了!别以为阿爷只盯着宝物看,现如今人的性命为更要紧!”
秦娥噙着泪水道:“闺女懂得阿爷的心迹了!闺女高兴,为自家高兴:闺女有一个以人性命为重的阿爷!”
秦基业却面露窘迫之色:“无须夸赞阿爷了,阿爷四处飘零,自然晓得有钱财的好处,可惜阿爷生不逢时,读书不成,从军也不成,辱没了英勇善战的先祖!你阿爷竟沦落到靠护送贵家子弟去江南赢得钱财了,可如今这事眼见得又做不成了!”
秦娥热泪盈眶道:“阿爷还年轻,不惑之年都没到哩!”
秦基业勉强笑道:“幸好阿爷膝下还有你,古话说得好:衰门之女,兴门之男。”
“闺女不辜负阿爷便是了。”
“好了,说到杨去尘、封驭,着实饿不死的,只要你分了余下的鸟肉,叫众人散开,自行其是便成了。”
秦娥抹去泪水笑道:“我就晓得阿爷有的是法子,不会叫他两个饿死的!”
秦基业去马厩看一眼那些驽马是否恢复过来,想好好调教它们一番,挖掘挖掘潜力,以便它们能用于练习马战。
而秦娥回到少年同伴之中,分了最后剩下的鸟肉,说:“各自随意吧,只是别走得太远了。”便与丹歌先进屋子去了,说:“这下封驭有吃的了。”
丹歌笑着说:“谢宝卷省下另一只鸟腿了!自然,解愁妹妹也不会看着去尘饿伤身子的。”
两人刚要去窗下张望,晋风推门进来说:“秦娥妹妹有意成全宝卷、解愁,所以才分了肉,所以令大伙儿散开来?”
秦娥笑着点点头。于是三人一块儿凑着,看窗外的院落。
院落里没剩下几个人了。猪瘦、羊肥、鱼二、元宝说军器的把手和装饰都没作成,要去一块作,就成团成伙走了。就剩下敢斗、宝卷和解愁了。
敢斗多少有些忍不住,问道:“宝卷,天这么冷,雪呢,又越见大了,你不进屋歇下?”
宝卷故意大声说:“这个村子许多处地方我都没去逛过哩,哪舍得歇息!冷不怕,雪也不怕,我谢宝卷肥硕着呢!”
便嘶咬着肉去了。敢斗笑了笑,进屋去了。
解愁独自一个人在渐渐熄了的马粪火前坐着。她并不看去尘、封驭屋子的窗户,自言自语说:“难得有这么美的雪景,我索性去村头张望一眼远处的群山。”
便起身去了。稍后,一扇门悄无声息开了,原来是去尘、封驭,一个沿着宝卷的雪中足迹赶去,另一个追着解愁去的方向跑,比鹞鹰追逐下的鼠兔都要快得多。
宝卷在一户人去楼空的山民家跟前站着,一只腿子已吃尽,另一只腿子再三放在嘴跟前,欲啃放下,放下欲啃。
幸好封驭找着他了,一迭连声说:“表兄别吃了,省一口与我!”便跃将起来,要夺下那吃了一小半的腿子。
宝卷比他整整高过一个头,举得高高的:“师傅说过了:要吃肉,先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