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见宝卷和封驭啼哭着抬自家,委实于心不忍,便舍命厉声说:“秦娥姑娘,翻雨小妹,你们听大哥给你们说个理儿!”
两个姑娘便从最前头最后面来到他身边。
“最不该随你们少年去江南的是大哥!”绝地喘息着说,“最不该分吃掉你们食物的也是大哥!”
翻雨是绝地的亲妹子,听得他这么说,知道他不想活了,于是啥都说不出来,眼泪哗啦啦流淌下来。
而秦娥则温柔笑着说:“绝地大哥,平时多亏你们五兄妹协助我爹,我们少年才侥幸活到现在,所以万万没有丢下你的道理。你安心躺着,就叫这俩兄弟抬你一段路。”
“不不,带上少年,丢下大哥吧!”绝地说,“请你转告你爹:这么多年跟着他,是我们兄妹活得最像人的日子,多承他兄长错爱了!”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便扑去站在他两侧,一一看着他,仿佛他就快死了似的。
秦娥搂着啜泣的翻雨,笑盈盈对绝地说道:“师傅关照我几个少年断断抬你到汝水边;若丢了你,得提头见他。绝地大哥心肠一向好得很,乐意我几个提头见师傅么?”
绝地重重叹了几口气,闭上眼扭开头,道:“既如此,快走吧,别叫抬着的人多耗费气力了!”
秦娥便下令道:“快走,昨日少走的路今日赶回来!”
一直跟秦娥岔开的翻雨现在跟秦娥在一起,都在前头。
她说:“虽然我突厥的男女把生死看淡了,但姐姐还是不禁为大哥而难受:他觉得自己快死了,才这么叮嘱妹妹跟你阿爷道别的。虽说他没特地对我说什么,可一直在看我,而我,不该当着他的面哭,哭得他放不下心来。”秦娥不便说什么,点着头,尽量不掉泪……
八个人一口气赶了十来里的小路。沿途都是莽苍荒凉的野地,照旧不见一户人家。秦娥、敢斗一马当先在前头开路。宝卷、封驭扔抬着绝地,秦娥不叫停就不敢擅自停下来。
其实,若非翻雨和丹歌、猪瘦和羊肥惟恐这俩兄弟吃不消,摔下绝地来,不时去帮着他们抬一程,俩王孙断断抬不到跟前这一步路的。
至于秦娥,对这一切其实早都看见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为起到了惩戒作用就好,不必太过严苛。
走到亭午前后,悬在天上的暖人的太阳蓦地不见了,天陡然冷了许多。八个人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任你是谁,这么长的路走下来,肚子自然都饿着了,即便是偷吃过两只胡饼的宝卷、封驭。
秦娥很明智,没问这个那个饿了没有,免得一问起来就更感觉饿,嚷嚷起来扰乱军心。她忧心如焚,幸好望见前头隐约有了山的轮廓,便停下来取出《皇舆图》,摊在地上琢磨着。
敢斗蹲身,要与她一同看,她却硬声硬气说:“你别看,叫后头的人趁势歇息,我与翻雨姐姐两个看足够了!”
敢斗便回身,叫殿后的翻雨:“姐姐过来一块看地图。”
等到翻雨走过来,有点不怀好意地问她道:“不过姐姐可认得我大唐的汉字?”
翻雨愣住了,但没回答他,去秦娥身边蹲着,跟她同看摊着《皇舆图》。
不说秦娥和翻雨如何看图,又在图上找到了什么,单说敢斗因对翻雨说了那番不怀好意的话儿,心里颇有些后悔,于是让后头的人赶紧停下歇息,而这个,平时多是翻雨做的。
他对众人说:“翻雨姐姐说要看地图打猎,这个嘛,没人比她更擅长吧。”
说毕,他回到两个正看图的姑娘身边,而且特意站在翻雨那一侧,意外看见她指着图上一个他也不认得的词语,对秦娥说:“妹妹,这个貔貅坡或许有野兽出没,不然不会起这个坡名儿。”
秦娥说:“有意思的名字,不过不一定有野兽。”
翻雨抬头看见敢斗,说:“刘王孙说说为甚貔貅坡不一定猎得到野兽。”
敢斗脸红了,不禁后退说:“别问我,我……说真的,连翻雨姐姐都不如,她还认得这个词儿叫貔貅呢。”
翻雨还在看他,看得他的脸越加红了,于是喃喃说:“貔貅的貅字还勉强认得,秀才不识字,只读半边音嘛。”
“敢斗王孙倒实在,”翻雨说,“不懂没装懂。”
秦娥说:“此汉平素不喜欢读书,所以千万别拿识字多少来评判他。”
敢斗给说得几乎要哭了,于是躲开两位姑娘而去。
敢斗人虽然走了,但耳朵似乎还在那儿滞留,听见秦娥回答翻雨说:“貔貅表面上像狮子,其实不是;说起来还是西域过来的形像,成了祥瑞,跟辟邪和天禄一个意思。”
翻雨说:“姐姐到底不是汉人,虽认得这两个字,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听到这里,敢斗又看见秦娥指着图上的某个点说:“再走十来里野地,便遇见或许有野兽出没的这个山间大林子了。”
翻雨起身说:“一鼓作气再走二十里地便遇见大山了!有大山必定有树林,有树林必定有野兽!不怕没得吃,就怕泄了气!”
“姐姐的意思是索性放弃那个大林子,”秦娥说,“直接到更前头的大山里猎野兽吃?”翻雨点了头,说:“免得挫伤锐气。”
说是二十里地,起码多出十来里地。那山远处看着很高,近处看着却不甚高,太大了的缘故。秦娥自己都走得头昏眼花了,故此没留神外头的天已开始洒落细盐一般的白雪。
她已与敢斗跌撞着进入密密麻麻的树林之中,鼓励后头人的道:“都跟上!快要有吃的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敢斗补充说。
终于,八个人,连同手舆上的绝地都处于山上林中。翻雨兴冲冲告诉绝地:“大哥,就快有野猪肉吃了,吃了你的伤势就好转了,不出一个月,必定重新生龙活虎呢。”
说罢,拔出两把短剑,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猪瘦、羊肥跟在她后头,一个说:“哪须姐姐出面,先由我俩人出马足够了。”
另一个道:“实在猎不得畜类,再让姐姐出手,可好?”
翻雨见他俩如此胸有成竹,便落后,代替封驭,抬着绝地,与他说话。
两个昆仑奴各有所司,一个望树上,一个瞅地上。猪瘦说:“莫慌,必定有吃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水里游的在溪涧里呢。”
羊肥说:“只是才进入,林子还不深,羊弟以为暂时没什么可打了吃的。”
秦娥以为宝卷受惩罚抬绝地,表现得还不错,便与敢斗取代他,让他带封驭活动活动筋骨。俩兄弟于是紧随两个昆仑奴,巴望着能立马猎得野味。
宝卷的眼睛扑睩睩扫着前后左右,带着哭腔说:“好吃的肉,尔等一一给少爷我跳出来,千万别舍不得自家性命!有啥嘛,反正早死是死,晚死也是死,总归是大限。”
此前,封驭已给秦娥和望见一株参天大树下长着色彩绚丽的蘑菇,便扯了宝卷的手:“看,那不是吃的是什么?!”
便与他一同奔去,要采下来吃。不料猪瘦斜刺里赶来拦阻道:“别吃,不能吃!是毒蘑菇,吃了是要送小命的!”
宝卷诧异道:“如此妖媚的蘑菇会要人命么?小娘子可是越妖媚越有滋味哩!”
羊肥也来了,道:“这种东西越是妖媚越是有害,吃了便一笔勾销你的性命!”
听说前头的人遇见毒蘑菇,秦娥顿时敏感起来,为此放下绝地,赶过来说:“大伙给我听着:到了这林子中,别采摘任何看似能吃的东西送进嘴里!能吃不能吃,以猪瘦、羊肥说的为准!至于蘑菇,也可以问我可吃不可吃。”
丹歌说:“秦娥姑娘打小在洛阳的王侯楼生养长大,蘑菇能吃不能吃一目了然。”众人答应了,跟着猪瘦、羊肥继续前行,渐渐深入林子中央。
猪瘦、羊肥手中都操着连接细绳的柳叶刀,带其余人不知不觉陟上山去。山大,上山的路便不甚陡峭,就是树木越来越粗壮高拔。
到处都是古木苍藤,霜皮溜雨,白日如昏,外头下着的大雪一点都透不进来。秦娥手挽弓箭,严阵以待。可就是没禽叫,也没兽鸣,连见多识广的猪瘦、羊肥都诧异了。
猪瘦道:“俗话说有山就有林,有林就有鸟,可这树林子就是蹊跷,居然一只飞鸟都不见,一只走兽都不出来!”
羊肥道:“或许天太冷了,早躲了起来吧。”
敢斗却另有说法:“即便天冷,鸟有鸟性,兽有兽习,白天躲着,岂不像你我一般饥饿难耐了么?我想,是飞鸟走兽生性灵敏,早听见望见几百里地之外,官军与贼兵正打得人仰马翻、尸横遍野,故此吓坏了,纷纷扬扬投南边去了吧。”
秦娥道:“这倒是听新鲜的说法,难怪我等扑空了!”丹歌说:“是啊,人都往南跑了,飞鸟走兽就投更南处去了,敢斗王孙说得颇有新意。”
轮到秦娥、翻雨和丹歌活动活动筋骨了,宝卷、封驭只好重新抬着绝地,哭嚷道:“累死了!也饿死了!”
“秦娥,翻雨,快快弄些吃的给我,不然我放下绝地大哥!”
秦娥训斥他俩道:“绝地大哥伤得如此重都忍着饿,你两个偷吃了剩下的胡饼,还敢叫饿?!”
表兄弟俩见她俊俏的脸孔上又有了鸠荼罗的模样,仿佛要杀人,心中自然着慌,当下便又噤了声。
走着走着,偌大的树林子便有了小小的空隙处,大雪覆盖了地面,而上头的雪仍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众人撞见山上下这么大的雪,吃惊不小,都说:“树林子里都下这么大的雪了,外头的雪大到什么程度,难以设想!”
秦娥忧心忡忡说:“甚至比安禄山起兵那几日下得都要大!所以,一定要这山里找到吃的,不然后几日的路必定雪封冰盖,大伙愈加饿着了!”
说了,一马当先,矫健地踩过雪坡,大声道:“抓紧时间,猎得飞鸟走兽!多多益善,反正大冷天,藏着不至于坏!”
敢斗心下有些隐忧,追上她,说道:“姑娘,我是怕再这么深入下去,或许会迷路的!”
秦娥道:“无须惊恐万状,北极星亘古在天,你我哪里都找得着他老人家哩。”
敢斗笑道:“这倒是!”
可走了几步,还是担心,又道:“可天正下着大雪,如何找得着北极星?”
丹歌上来了,笑道:“你多虑了:你我一直朝南走,即便现在爬着山,方向也不曾乖离嘛。”
秦娥愈加笑道:“何况老天也没那么多的雪可下,一两日便雪霁云开见天日了。你谨慎从事是对的,可过于谨慎从事,不免烙上胆怯两字。”
敢斗笑着追上他俩:“虽说两位姑娘说得是,可我是男儿,岂能输与你两个女娘!现在,得你们追我了,我轻而易举成为头一名了!”
猪瘦、羊肥一路走一路怨这山蹊跷,说:“从没见过这么贫瘠的大山大林!”
“都说有山必有兽,有林必有鸟嘛!”
没隔多久,两人便寻找到这山这林没飞鸟走兽的缘故了:满是枯枝烂叶的林中之地有许许多多的脚印,有大的,也有小的。紧随其后的翻雨止步蹲身,查看着说:“原来有不少人进来过,猎物都给打光了!”
其余人跟着停下,很是吃惊,说这么多人进林子来打猎是不可思议的。猪瘦说:“自然是南走的流民,与你我一般没吃的,便进入这大山大林找吃的来了!”
秦娥蹲在翻雨身边,摸了摸脚印的硬度:“还不甚硬,可见就是这一两日内留下的。”
站起,把住猪瘦胳膊道:“好猪瘦,你说与我听:还有没有野兽留下?毕竟这么大的树林子,不可能打得一点不剩吧!”
猪瘦胸有成竹道:“这山大着呢,一处跑了飞鸟走兽,多半去他处聚集拢了,等着你我深入进去猎得它们哩!”
秦娥说:“说得好!”
“深入便深入,横竖方向是对的,”翻雨说,“不停走便是抓紧赶。”
这时,丹歌望见更远的地上有一滩滩的血迹和大堆的骨头,边上还有许多脚印,招呼众人去看。
秦娥一望便道:“猪瘦说对了,许多流民进来过,猎得许多动物出去了!”
果然,敢斗经过进一步查看,说:“脚印渐渐转了向,朝东边逶迤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