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众人沉沉的呼吸声,宝卷的手渐渐伸进边上绝地躺着的手舆中,估摸到他的伤处,便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绝地略微呻吟一声,便全然痛醒过来。
过了不多一忽儿,宝卷装着也醒来,揉着眼欠身,嘴几乎凑到他的脸孔:“你也醒着啊!正好,你我不妨说说话。我说绝地大哥,小生刚梦见腾雾、逾辉了,你想象不到吧?”
绝地动弹不得,又怕说话声弄醒其余人,就以目光询问他是如何梦见他俩的,他俩又对他说了些什么话。
宝卷四处扫了一眼,确认没人醒着,附嘴在他耳上说:“腾雾、逾辉说你……向来就是一条铮铮硬汉,为何今日这般窝囊,非要几个年幼的小弟小妹抬着走?!”
绝地颇有些激动了,捉住他胳膊道:“还有呢?!”
宝卷揉着眼睛道:“他俩愤恨极了,说你不再配叫曳落河了哩!”
绝地费劲道:“对对,便是大哥我也觉着自己像个……窝囊废!”
宝卷趁热打铁刚要再说些什么,封驭却半起身,捉住他手道:“表兄的话我都听见了!”
宝卷小小吃了一惊道:“哦,原来你一直没睡哪!”
封驭说:“与表兄一样,睡醒了。”
便悄悄挪到绝地另一边,凑着他耳朵说道:“也是巧,我梦里头也见着逾辉、腾雾了,两人都说若是没你绝地跟随我们少年一道走,我们少年早就赶到汝水边上了,也吃饱睡暖了!”
绝地重重叹息一声,道:“依着两位王孙,小人该怎地做?”
宝卷赶忙抬头,扫看了一下四周,见还是没人醒着,便俯首轻声道:“还用问,一死了之嘛!”
封驭附和说:“死其实并不可怕,——大哥的皮囊死了,大哥的灵魂活着,总比自家受苦、别人跟着一道受牵累强上许多吧?”
绝地轻声笑将起来,道:“大哥要活不能,求死不得啊!不过这事若是……两……两位公子肯帮衬的话,小人情愿这就死去。”
宝卷愣了愣,厉声道:“要死你自家死,我与表弟岂能帮你!帮你便是杀你!”
封驭道:“就是这么回事!”
绝地便道:“两位王孙既如此说,索性闭嘴,明日依旧抬着俺走、供着俺吃!”
说毕,便闭眼装睡了。
宝卷、封驭登时丧魂落魄了,先隔着绝地和手舆面面厮觑,后来凑在一块窃窃密说。
而后,宝卷凑着绝地左耳道:“好吧,我乐意帮你弄死你自己!”
“我也相当乐意哩!封驭又去绝地另一边,附他的右耳道,“来,大哥好歹说个自以为好的法子来,我与表兄估摸好眼下的具体情形,竭力帮你便是了!”
绝地睁开眼来,朝秦娥那边努努嘴道:“去,拿秦姑娘的佩……佩刀来!”
宝卷汗流气喘问:“而后呢?!”
绝地并不说话,狠狠做了个抹自家颈脖子的手势。
宝卷、封驭并未立刻去取秦娥的佩刀来,两个又凑着商量一会儿。
宝卷道:“这么做怕是不成:绝地伤得都不能动弹了,如何下得地,用那佩刀杀了他自家?明日秦娥等人见他死了,自然会怀疑到你我的头上,你我挨着这个废人睡嘛!”
封驭道:“是哩,我与表兄吃不了兜着走!”
宝卷便俯首对绝地道:“不成,你要连累我两个了!”
绝地道:“两位公子既不肯,那只能抬小人去江南了!”
封驭不让他睡去,双手扒开他双眼道:“莫急,死的法子又不止一种,你我再琢磨琢磨!”
宝卷就怕动静太大吵醒其余人,始终没停止打量四周睡着的人。他忙里偷闲道:“大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要了结自家性命还不容易!”
绝地暗自琢磨一忽儿,道:“胖王孙说得不赖,是另有法子:解我的裤带下来!”
宝卷登时懂得他要如何死了,便解他的裤腰带。但封驭倏地望见秦娥朝这边翻转身子,紧急嘘了一声便躺下。宝卷也赶忙卧下,假装的齁齁声一直没止息过。
过了一忽儿,两人不见秦娥起身,便又起身。封驭催宝卷道:“表兄千万抓紧了!”
宝卷道:“你的手细小而又灵活,你解绝地的腰带,我专司盯着秦娥等人。”
封驭便解绝地的裤腰带,对他说:“好法子,与窦抱真差不多同一个死法!”
宝卷蓦地嘘了一声,先卧下了。封驭当下也躺下来。她俩刚看见秦娥转向另一边,睡了过去,便又起身解绝地的腰带。
稍顷,绝地的裤腰带解下了,封驭要给绝地。绝地却说:“绕住小人脖子,一边一个,闭着眼狠狠勒。只消数完三五十下,小人就此不再麻你等少年了,灵魂早出窍返回突厥去了。”
宝卷、封驭大眼瞪小眼互望了好几眼,终于点首同意。宝卷道:“这么做,秦娥就发觉不了了,以为是你勒毙自家呢。”
说毕,将那腰带径直缠绕于绝地脖颈,望了几眼其余睡着的人,而后躺在绝地左边。封驭也快速躺于绝地右边,伸手接着宝卷甩来的裤腰带另一头,道一声:“大哥忍耐,千万莫怕,一路走好!”
绝地笑道:“二位王孙倒是万万莫怕,记住稍稍用力就成了,不然大哥的颈子就给勒断了。”
宝卷刚要勒,忽又停住,摸着绝地额头道:“大哥,稍等!”
“为何停下?”绝地不解问。
“你我说好了:万一阎罗与他的判官、小鬼问你究竟是怎么死的,”宝卷惊恐万状说,“你可千万别供出俺俩的名字!”
封驭道:“就说是自己杀死自己的!”
绝地笑道:“小人任凭他刀砍油炸,守口如瓶便是了。”
宝卷放心了,闭着眼,与另一边的封驭同时勒了起来。
绝地没怎么大挣扎,闭着眼,传等着三魂悠悠回故乡、七魄惶惶赴阴司的那一刻。
可是关键当儿,封驭有些好奇了,抬起身子,看了一眼绝地,见瞪着大眼睛一声不吭,给吓着了,于是弃了绳子大声道:“不成啊!”
宝卷吃了一惊,赶紧抽出绝地的裤腰带藏好了,装着睡眼朦胧,模声糊气问封驭道:“表弟,我说你怎地了,莫非一整夜恶梦联翩?”
其余人都一一醒来了,有直身过来的,也有欠身望着的。封驭眼泪鼻涕一大把道:“不好了,我刚好……梦见家里起了好大好大的火,原来是安禄山率虎狼之师打破了潼关,闯进京城来了!”
宝卷登时装模作样哭将起来,眼睛却斜看绝地:“不好了,你家着火了,我家必定也着火了,长安一烧便是一大片啊!不论贵贱与贫富,都一口气烧了个净光了吧!”
绝地还活着,使劲呼吸着,胸口一起一伏,口鼻都有涎沫。这个情况别人暂时没发现,只有翻雨看见了,赶紧过来,掉泪抚摸他的头道:“大哥,你究竟怎么了嘛?!”
绝地尽管暂时说不出话来,却用眼神告诉妹子自己没事。此时,秦娥与敢斗已到封驭边上。秦娥宽慰他道:“梦是梦,真是真。”
“国家还好好的,潼关铁桶似的,牢不可破,”敢斗说,“长安岂能大火一片!”
宝卷正在担心翻雨从绝地嘴里问出什么来,惟恐秦娥和敢斗也发觉绝地有异常,便推着他们道:“你俩睡去吧,表弟交与我了,保管哄他不哭就是了。”
虽说秦娥、敢斗回原处去了,但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小插曲而睡不着,默默睁着眼,抬头望明月,想着故乡,想着爹娘,无论故乡在哪儿,家中有无爹娘。
但人一悲伤起来,就愈加困了,所以过不了多久,又一个个躺倒了,先后又睡去了。
就是翻雨,见绝地脸色恢复正常,呼吸也渐渐均匀了,眼睛又闭着,似乎睡着了,便放心下来,回到原本睡着的地方去睡了。
等重新寂静下来,绝地喉管里发着怪声,催着宝卷、封驭道:“接着干,小人还没死哩!”
俩兄弟给吓着了,面面相觑。绝地笑道:“二位王孙恰才差一点就做成好事了,——小人都遇见小鬼前来带路了,可你两个却半途而废了!”
封驭拼命摇头,啜泣道:“要死你自家想办法死,我不再帮你的忙了。”
宝卷也恐惧说:“你不死才是天意!既然是天意,我与表弟就听任你活着吧。但愿天一明,少抬你一些路便好。”
绝地沮丧了,伸出手道:“还我腰带,我索性勒毙我自己!”
宝卷眼睛一亮,笑道:“这就要好得多了!”
作速给他裤腰带,与封驭一道去躺在稍远处,饶有兴趣看着速来骁勇善战的绝地是否能勒死他自己。
一个伤着的人再怎么想死,可仅仅用双手或以绳子之类的物件,不倚仗其他人勒死自家是全然做不到的。
话说绝地忍住伤痛,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将那裤腰带往自家颈脖子缠了好几圈,接着便是使劲勒了。
就快失去自觉之际,他的手自然而然松了;手一松,鼻呼嘴吸便又重新开始了,于是重新开始这个过程,——三番五次都无济于事。到头来,他无可奈何放弃了。
他费劲地用眼神招来宝卷、封驭,呼哧呼哧说:“两位王孙都看见了,小人只得明日另想法子死了。今日断断死不成了,除非二位王孙帮我!”
宝卷、封驭早就看怕了,连声说“好好”,便退回稍远处躺下。宝卷说:“没奈何,天一放亮,只能抬着他南下了。猎得的肉也须分他一分,并且只好让他先吃了!”
封驭道:“明日表兄切不可打我嘴中东西的念头啊!”
宝卷拍着他的脑袋道:“表弟放心,我自有丹歌,她心地善良,见我不够吃,总特地剩下一口与我。”
不禁扪着滚鼓鼓的肚皮说:“说到吃,表兄这会子倒又饿了!若是睡着的话,这饿便是天亮时的事了,可惜现在天还大黑着,一点不见破晓的痕迹。”
封驭悄悄道:“猪瘦身上挂着的皮袋里尚有两只胡饼哩!”
宝卷吃惊道:“你说咱窃到手吃光了可好?!”
封驭道:“我也饿着了,只是偷东西不是你我应该干的事!”
宝卷却有顾虑,天良未泯道:“那可是一早全伙人吃的东西,你我吃了,他们吃啥?”
封驭动了一番脑筋,说道:“表兄,我是这么看这事的:若是你我现在就拿来吃了,天一亮,翻雨和秦娥找不着,担心众人饿着哗变,定然着急找一处大林子狩猎去了,那么一来,不光我与表兄,就是其他人,也能早一点吃着香喷喷、肥油油的野兽肉了哩!
再说了,一早上林子里的野兽也饿了,都出来觅食了,猎起来要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