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先表一枝。
且不说秦基业等人走在大路上如何吃住、怎样遇险,单道秦娥带着的这一行人一路走来遭遇的林林总总。
秦娥毕竟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儿,在突如其来的乱世中带着同龄男女,绕远道前往汝水边的乾元村,可想而知是极为不易的。
却说秦娥惜别父亲,回到自家部引的少年之中,发现敢斗目光闪烁、话语吞吐,断定恰才草丛中伏着的人必定是他了。
她几乎发作,可最终还是理解敢斗对自己的良苦用心,于是喝他一声道:“别总注意我!快跟着走,能快就别慢下来!没瞧见翻雨姐姐已到最前头?!”
敢斗经秦娥这么一看一督促,怀疑跟着她的事给她觉察了,胸腔里的心跳得厉害。他尽量装轻松,看着天上高悬的太阳,随后撒开两腿使劲超前头走,不知不觉来到翻雨边上。
翻雨说:“又挨秦娥训了吧。”
敢斗笑笑,没说什么。
“好了,千万别因为她训你跑来跟我一道走。这个时候你还得守在她身边,——到底才那么一丁点大的女孩,背着这么大的包袱,心里慌着呢,所以只好把你当冤大头。”
敢斗给她提醒了,渐渐落后,给丹歌和宝卷等人超出,渐渐又给秦娥赶上。秦娥叹息说:“怎么才不见你又碰见你,——无所不在!”
敢斗不恼不羞说:“姑娘不必烦恼。这路朝西而去,就这么一直沿着走啊走的,然后找到南下的路,再折往南边一直走下去,便是到过一回的乾元村了。”
“你不说我也晓得,不用你这么起劲!”秦娥鼻腔里哼了一声,“还有,别总呆在我身边,仿佛我少你不得似的。快快,去前头,帮着猪瘦、羊肥抬绝地大哥!”
敢斗心虚得很,不敢顶撞她,便又朝前头去了。
绝地躺在手舆上,而手舆是用麻索捆扎两根大树枝做成的,一直由猪瘦、羊肥矻矻苦苦抬着。既然也是正当年华的少年宝卷、封驭对此熟视无睹,翻雨和丹歌就成为顶班的得力人选。
两个黑炭似的昆仑奴却总是不让与她俩。
“丹歌姐姐多陪宝卷、封驭说说话吧,我俩有的是气力!”猪瘦总这么说。
而羊肥则喜欢对翻雨说:“姐姐切莫因为绝地大哥是亲兄长就不放心,总来争这个位置。姐姐的位置要么最前头,要么最后头。”
丹歌硬是帮着一同抬:“宝卷有封驭陪着说话。你俩再有气力,路程一长,都耗净了。”
“好了好了,”翻雨说,“就算你俩是西南大海国里出来的大力士,可你们的翻雨姐姐也是西北沙漠国出来的女突厥,轮身板与气力,都不输于你俩吧。没错,绝地是我的亲大哥,我自然不放心他,总觉你俩颠簸得过头了。”
敢斗奔来说道:“猪瘦、羊肥,你两个歇一下,我与宝卷一同抬!”
接着招呼宝卷:“来来,呆胖子,你得活动活动筋骨了!”
宝卷却不乐意,嚷道:“我自家都恨不能有人八抬大轿抬着哩,岂能抬得他人!”
“四人抬一人要省力得多,”敢斗道,“我一个,你一个,封驭一个。丹歌也算一个,就在你边上,困了累了看着你可好?”
丹歌道:“好法子!”
宝卷看了看地势,见从这里到前面,路势很有些下倾,便悄悄拉封驭到身边,低声道:“我与你抬后头,要省力得多,将前头让与敢斗、丹歌!”
封驭掩嘴噗嗤一笑:“可丹歌是你的女人,你居然舍得。”
“许久没房事了,不是我的女人了,”宝卷怨恨说,“没必要处处照拂她了。”
猪瘦、羊肥推拒几下,也就放下绝地来了。敢斗、丹歌在前,宝卷、封驭在后,四个换抬着绝地,无声又有声跟着前头的翻雨。
无声的是人,有声的是草,窸窸窣窣,哗啦哗啦。
到底才开头,宝卷即便长得这般肥耷耷的,抬着也并不特别费劲。看,他居然有闲工夫问敢斗道:“我说敢斗兄,你还没说恰才为何要跟秦娥跑去一边的草地呢。”
“我没跟着她,我解自家的手去了。”
宝卷笑道:“得了,你撒腿着她,她不见了,你也不见了的,都钻了高草了吧,——别光天化日之下撤谎呢!”
封驭吃吃笑了好一会儿方才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表弟晓得敢斗为何要追秦娥姑娘去了!”
“那你就说,别吊我的胃口!我的胃口不禁吊,你又不是不晓得!”
封驭便轻声说:“秦娥身子内有水憋急了,忍不住要小溲去;敢斗迷恋她,便追去躲在一边看呢!”
宝卷顿时咯咯笑将起来了,都抬不动了,绝地便倾斜了。丹愤怒道:“两个下作鬼,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敢斗猛然放下手舆,一个健步揪住封驭道:“封驭,你可以编派我的任何话,就是不容亵渎秦娥!你这锅臭汤我有盐(言)在先了:若是再敢说那样的话,我杀了你你别不信!”
宝卷停了笑,吸入大口大口的寒气说:“如今的刘金斗说他真敢杀人,我当然信!所以表第,你还是作速向人家陪罪吧!”
封驭愈加怕了,便哇地一声哭开了,道:“我是随便说着玩的,刘金斗你何必如此较真!”
秦娥听得这边争吵开了,便从后头跑来,严厉瞪着敢斗道:“刘金斗,你为何惹封驭哭!”
“你问他!”敢斗跑向前头,“我去前头跟翻雨姐姐一块儿开道!”
秦娥刚要问封驭,一直昏多醒少的绝地总算又醒过来了,以为众人是为抬自家而争吵不休的,便挣扎着要起身,内疚道:“大哥……其实还能走,不必叫……叫你等小弟……小妹抬着走!”
秦娥赶紧按下他道:“大哥不必内疚,你为了我们这些小弟小妹九死一生不知多少回了,抬你走是我们的份内之事!”
丹歌温柔笑着道:“大哥若再不听话,师傅那儿我们姐妹就要告你的状了,到时候看你如何说。”
绝地长叹短息道:“但愿我后几日便能起……起来,带着小弟小妹走!”
秦娥笑着说:“宽限几日,自然就会好起来。”
翻雨从前头跑来,到了手舆边上,看了又看亲大哥:“怎么了大哥?!
“小妹,你叫众人放下我来。”绝地哀求她说。
“可以。”翻雨说,“你下了手舆就上小妹的背脊来。”
绝地愣住了。
“小妹驮着你,一路跟你说说从前的事儿,多好!”
“好吧好吧,”绝地流泪说,“我不下来了。”
“安心将歇好伤处,”翻雨伸手摸了又摸亲兄长的额头,“便能起来了。”
绝地闭了闭眼,算是答应,但须臾之间便又昏沉沉睡过去了。
翻雨看了他好一会儿,又去警戒四周了。
趁着曳落河兄妹说话的工夫,秦娥扯封驭到另一边道:“刘金斗怎地惹哭你了?!”
跟来的宝卷笑了,咯咯咯,咯咯咯。
封驭仍哭着,一句话都不说。
秦娥只好回来问丹歌道:“姐姐若是知道,说与妹妹听!”
丹歌憋红脸气愤道:“姐姐说不出口!”
秦娥无奈,便问猪瘦、羊肥。
两个昆仑奴却道:“我俩走在稍前头。”“真没听见。”
秦娥又到封驭跟前,厉声道:“你不说出来,我便驱你独自去乾元村!”
封驭惧怕了,便眨着眼睛道:“宝卷兄发现敢斗兄悄悄跟着你,说是看你小溲。敢斗兄顿时恼羞成怒了,不敢揍宝卷兄,却专拿我撒气。”
宝卷吃惊道:“哎哟哟,表弟太过信口雌黄了吧!哪种话头我哪说得出口嘛!”
秦娥火了,一脚扫翻封驭:“放你娘的狗屁!再这么胡说,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下酒吃!”
封驭摔了个底朝天,痛着了,好不容易哭着起身道:“秦娥,你外貌美,内心狠,我再不跟你走了,回头追师傅他们去!”
秦娥再不说话,便去手舆前头蹲下身,要抬绝地。丹歌去她边上一同蹲着,猪瘦、羊肥见状,便赶紧去后头。
四个人协同站起,绝地便又给抬着走了。
封驭真脱离了队伍,反方向走了几十步路,回头一径里叫道:“秦娥,你听见我的话了么?!信不信,我走找师傅他们去!”
秦娥正与其余三人抬着绝地往前头跑,但并不说话,反倒是敢斗说:“你的腿长在你自家身上,要走要留,随你的便!”
“如今不同以往了,”羊肥也愤怒了,“没人在乎你这样的纨绔子弟了!”
封驭听得众人如此说,虽然心里愈加发抖,但只停下须臾,继续投相反方向而去,嚷道:“表兄,你好自为之!表弟此番真走了,回长安找爹娘去了!”
宝卷因方才封驭出卖自己而正仇视他,于是加紧跟着众人往前走,但双手往后舞着道:“表弟走好,愚兄不送!千万一路顺风,别像你兄长封牧那样遇着贼人一刀两断了!”
封驭登时怕了,哪敢再独自再走,于是哇哇哭着反向跑来,终于追上宝卷,扯着他的衣裳道:“表兄,我哪敢独自走,那么说,是有意叫你看在亲戚情面上追扯我走回头路呢!”
宝卷气愤不过,摔了他的手道:“你便是后头有狼追着吃你,我也不再顾你死活了!就冲你恰才说的话,我一定告诉姨父你不配做你家的掌门人!”
封驭跟着他走,抹泪说:“表兄万万不可这般说,表弟知错必改,知错必改!”
停下道:“你实在想这般说与我爹听,就由着你说吧,横竖天下大乱了,你我是死是活都没个准数,哪顾得了其他事!”
宝卷也停了,搂他肩说:“好了,表兄不会说的。说到底,自家人终归是自家人。好了好了,尽快跟上去,别掉队了。”
封驭便跟着他走,难受道:“你说俺们过去过惯的好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宝卷抽抽答答道:“看来是哩,不然你不至于遭秦娥毒打呢!”
封驭道:“遭秦娥毒打倒也罢了,人家的先祖到底是秦叔宝,她自家人也长得美貌。最恼人的是刘金斗,竟敢这般威胁我,还差点啐我一脸唾沫星子!”
“没关系,哪天你我重见天日,定要回长安抄了他的阿爷家,像来俊尘那样解恨!”
封驭自以为得胜道:“对对,总有那么一天的!不过真到了那天,咱哥俩拿秦娥怎么办?”
宝卷试探道:“杀了如何?”
封驭连忙摇头:“太过美貌了,杀了怪可惜的!不如当女人派用场,表兄横竖有丹歌了,秦娥表兄索性让与我吧!”
“只怕你压不住秦娥哩,还是让表兄来……”
“不不,大表兄让小表弟天经地义!”说着说着,渐渐解了气,好受多了。
敢斗超出开道的翻雨,独自在更前头走了一程,目下踅转回来了,要接替秦娥抬绝地。秦娥没好气说:“你走你的,管我怎地!”
敢斗随走在她边上道:“我晓得姑娘有气,可我那么做也是出于好心。”
丹歌说道:“敢斗跟着妹妹其实也是姐姐的意思:怕你出事。”
秦娥思量一番,叫道:“谢宝卷,你过来!”
须臾,宝卷嘴里说着“有有”追上来。秦娥道:“你接替我一会儿,我有话对敢斗说。”
宝卷顿时嚷道:“我这般肥硕,岂能三番五次抬得他人走,况且刚抬过一回了!”
敢斗道:“宝卷兄,行行好,我一忽儿接替你,你今日无须再抬了。”
“说话算数么?!”
“不算数不是人!”
宝卷信了,便接手抬绝地。
见秦娥、敢斗走前头去了,宝卷笑看斜视边上的丹歌道:“与姑娘并驾齐驱乃人生天大的赏心乐事!”
丹歌不动声色道:“公子还想说些啥?”
宝卷前后左右看了看,轻声道:“若是歇息下,我须得枕一枕姑娘的身子,可好?不作甚,歇歇乏而已。”
“你日日肯抬绝地大哥走,我便夜夜由着你歇乏。”
宝卷气恼道:“我日日抬着这个死东西,夜夜哪来的气力歇你的乏?!”
见秦娥、敢斗肩并肩追上来,翻雨故意落后:“好了,你们开路我殿后!”
于是秦娥与敢斗走在最前头,双手不约而同排开高高的荒草,步伐并不大,以便后头抬绝地的人能跟得从容些。
见秦娥就是不说话,敢斗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央求道:“姑娘想说啥就说啥,没人跟着听见你我说的话嘛。”
秦娥直截了当道:“两组分别之际,你可趴在我后头的草丛中,听得师傅说与我听的话了?”
敢斗乖巧道:“若是提前预知师傅会对你说那番要紧的话,俺便不会听着了,保管拔腿就跑!”
“狗东西,我不晓得的娘的事,今天才问得阿爷清楚,而你,轻而易举一并听到了!”秦娥难得坠下双股泪来了,“那是我心头的痛处,为何你听了头一句不转回去!”
“是啊,听到了,从今往后藏在心脑中驱逐不掉了。”敢斗实诚说,“好在我不曾说与任何人听,即便是丹歌和翻雨两位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