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找到北出山里的小路,又跑了几个时辰。秦娥、敢斗先吃不消了,渐渐落在了老后头。五个突
厥汉强壮如牛,两个一伙轮流背驮秦娥和敢斗,总算没叫他俩掉在后头。
至于翻雨,虽然也是突厥人,还颇有些武艺,但毕竟是姑娘,走到这个节骨眼上,也差不多要倒了,幸好秦基业其实一直在留意她,赶紧回来搀扶她,可她呢,话中有话说:“秦大哥,我好怀念有马搂着脖子走的日子!”
秦基业一笑,便把自己当成马,——驮起翻雨来。走不了千步路,翻雨倏地跳下他的背来,说:“也是奇了,刚挨着秦大哥的背不久,居然恢复气力来了!”
到了下午日头偏西之际,秦基业一干人看见前头出现平缓的山坡与蜿蜒的道路。他停下打量四周,指戳这里和那里:“大约正式出山了,踏上北上古城的道路了。”
绝地道:“照地势看,附近一定有人住。”
翻雨说:“前头烟霭里似乎就有一些人家,就是不知有没的马匹!”
秦基业部署道:“绝地、超影和翻雨随我上去,秦娥、敢斗稍后跟着,腾雾和逾辉最后头接应!”
率先奔跑向前,绝地、超影和翻雨紧随其后,——四人势若三天三夜没进食的猛虎。
秦娥、敢斗跟着跑了一段路,望见不远出山坡左首散着几户人家。
住的是一式的土墙,再外头一点的山坡上开垦出几块薄田,眼下冬令时节,只堆着些上头洒了雪的麦秸,一个白发苍苍的野老独自在土墙边喂三匹瘦弱的马吃草料。
敢斗大喜道:“师傅真乃神人,料定有人住,料定有马夺。”
秦娥不忍心道:“千万不能夺人家的马,准是耕马!夺了去,田舍翁明年开春靠什么犁田!”
敢斗不听,兴奋道:“师傅、突厥大哥大姐冲上去了!”
那个野老正面墙喂马,听得背后有杂沓的脚步声过来,赶紧回首,一眼望见有好几个野人一般的壮汉持着军械抢来,当头一个吼道:“借我马,任你活!”
他自然以为是强人,赶紧抓住倚墙放的一把铁耙头,同时手插入口中,平地里陡然起了风一般的呼啸声,随即从嘴里拿出手来,叫喊道:“四个强人夺马来了!不……不止,后头还有四个,统共八个强人!”
稍顷,土墙开着的一扇门内奔出十几个年岁不等的男女来,执菜刀的执菜刀,握白棍的握白棍,操割镰的操割镰。
还没等秦基业、突厥汉抢得那三匹瘦马,便在那父老与马跟前摆出一个半圆形的旗鼓,为首的一个壮男对当先赶到的秦基业喝道:“哪来的强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我家藉以耕地的马匹!”
秦基业、绝地等人哪想到这户人家竟会有这许多壮实的男女,自然吃了一惊。
秦基业率先刹住脚步停下来,对父老男女道:“丈丈与诸位莫要误会了,我等并非山里的强人,其实是千里贩货的客商,此番从东都去江南。
昨夜,有几个歹人夺去了我们顺便带去江南的长安子弟与马匹财物,我几个徒步追赶不上,因此上见了贵家的马,难免起了歹念!”
父老男女并不回话,死死握着家伙。
绝地道:“诸位父老兄弟今日一早可见过十几个人与二十几匹马过去么?人大都是少年,内中有一个尤其肥白的,由一个五十几岁的瘦老汉带着;马都是好马,有些载人有些载物。
若是果真见过,便晓得我们并非是夺马的强人,实在是想借用贵家的马追上去!”
“对了对了,”翻雨补充说,“内中还有两个黑乎乎的昆仑奴,是来大唐做厨子的南海人。”
那父老道:“对一早是有那些人马走过去,还打了一些我家的井水喝!”
秦基业欣喜道:“故此我们几个确实是好人,不是强人!”
那父老喝道:“休得花言巧语!你几个倒像是坏人,他几个倒像是好人!”
男女中有一个人说:“兀那汉子,你话说说颠倒了:你几个是强人,要夺我家的马追上去,劫了少年,夺了货物!”
那父老须眉颤抖,挥舞耙头道:“孩儿们,何不拿下这几个强人见官请赏!”
他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媳便呼啸扑打来,势若暴风狂雨。
秦基业、曳落河一惊,便后退着先弃了弓箭,而后拔出佩刀,架隔农家劈搠挥抡的农具,不停说:“我等确是好人,万万不可误会了!”
父老男女哪顾得上听,团团围住他们。
秦娥、敢斗随后到了,见两边早已混战成一团,便叫道:“师傅,怎地了?!”
“为何反倒打起来了?!”
“秦娥,好闺女,赶紧叫父老兄弟听见你是个女孩儿,晓得我几个并非是强人,恰才夺马也是事出有因!”
绝地也道:“秦娥姑娘,你且高声说出昨夜发生的事来,可见师傅刚对父老兄弟说的是实情,两一对照,便契了!”
秦娥当下扔了佩刀,放下蒲包,在敢斗横刀掩护下脱去武装,露出红装:“诸位父老兄弟,昨夜有一伙人药翻了我几个,夺去了原本属于俺们的财物,弄走了由俺们扈从去江南的伙伴,因此上俺们断断要追上去讨个公平!
俺们几个一早便追来了,脚不曾歇过,饭不曾吃过,人不人,鬼不鬼,自然有些像啸聚山林的强贼!幸好我秦娥外头是武装,里头却是红装,父老兄弟看仔细了,听仔细了!”
这一番行动与话语有了效果,父老男女喊杀声渐渐停了下来,人也一个个站住,齐刷刷望着秦娥。秦基业、突厥汉趁势退回到秦娥边上。
秦娥又说道:“俺师傅实在吞不下这口恶气,发誓要追上那几个歹人,苦于弄不到马,故此一时失了计较,不免想夺你家的马,并不承想这三匹马乃是你们一家人种田养家的命根子,万万不能叫人夺了去!”
父老、男女望着她,窃窃说着话:“这小娘子的话中听多了。”
“好美貌的小娘子,断断不会是强人的。”
那父老谛视秦娥许久,也说:“那个汉子说在前头,这个娘子说在后头,可说的事儿基本是一样的,对得起来。”
这时,一个小儿在大人如林的腿脚之中,忽地探出脑袋来,指点秦娥地上放着的蒲包,笑着道:“听,这个小娘子恰才扔下的包袱里有小鸟叫唤哩!”
父老、男女看见那蒲包一突一瘪,真听得啾啾的鸟叫声,都笑了,愈加放心了。秦娥趁势说:“我难得进山林,见了那么多飘零又漂亮的鸟儿,便叫几个师傅捉了几只玩儿。个个漂亮着哩。”
敢斗索性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看了看蒲包里头,欢喜道:“果然都活转回来了!”
那父老道:“捉山里的鸟可以,夺我家的马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便叫先叫牵马进土墙里头去,随后先幼后长,一个个都退入去了。
那父老最后一个进入里头去,把住柴门要关上她,却望着秦基业道:“好了,就算不打不相识吧。我一家人就信这个小娘子的话,不与你几个汉子计较了,你们自去追歹人吧。”
眼看那柴门就要关上了,秦基业笑着追上去,距门一步路,刹住脚步道:“父老说得切,你我不打不相识!你我既相识了,可否讨一瓢贵家的井水喝?秦娥姑娘所言非虚,我们八个一早便追来了,早已是筋松骨散、口干舌燥,着实撑不下去了!”
那父老沉吟稍顷,便后头的朝儿子、媳妇道:“取几瓢井水与这几个客人喝。”
一忽儿工夫,几个男女舀了水,两只瓢子伸出柴门,交到秦基业手上。秦基业自己取了一只喝,另一只给绝地。绝地顾不得自己喝,先给翻雨。翻雨才喝了三五口,便给超影。
超影也不喝,又给秦娥。秦娥自己喝这头,示意敢斗喝那头,两人喝得咕咕作响。里头的人攒着脑袋看,都看笑了。一笑,便有更多的瓢子伸出柴门来了,一转眼,外头所有人都喝着一只了。
柴门下又钻出那个小儿的脑袋来,眼珠子扑睩睩转着,端详站着喝水的秦娥许久,随后嘻嘻笑道:“画中人,你且过来,我问你话哩。”
秦娥便持着那喝空了水的瓢子去门跟前,蹲下道:“小兄弟,我听着哩。”
“你给我鸟,我给你吃的,行不?”
“只怕你吃亏呢!”
“只怕你委屈呢:鸟儿能吃,还是肉哩!”
秦娥赶紧回头,叫敢斗拿来装鸟的蒲包,对小儿道:“这么说,小兄弟想吃肉了?”
那小儿却摇头道:“养着看,养着听。”
秦娥摸着他脏兮兮的脸道:“愈发要与你换了。给,你先拿鸟去。”
那小儿推拒道:“我先给,画中人你等着!”
便去了,稍顷拿来一张硕大的胡饼,用手在当中掏了一个洞,挂在秦娥颈脖子上,再把掏下来的碎饼给她,最后才从她手中拿到啾啾叫唤的蒲包,欢天喜地不见了。
秦娥起身,取下那胡饼,掰着分与秦基业等人。众人蘸着瓢子里的井水吃饼。
秦基业仍在柴门边上,吃一口喝一口,与打开柴门出来的父老男女道:“倘若丈人肯借马与俺几个,一旦追上强人,夺回人与物,必定转头送马回来,还要送与丈人若干好物件。”
那父老笑道:“跨了往北边去,如何还得来?”
“前头在下早说过了:我几个是贩货到江南去的行脚商,此行并非朝北去。安禄山的贼兵正在北边与大唐的官军杀得天昏地暗,我几个追去夺了人马货,仍掉头去江南,自然还要打贵门边的这条道走过,还马是极易的事。”
父老道:“这马借得借不得,老夫要与家人议说一下。”
那十几个男女都出柴门来了,与父老去一旁商议。
说不了多久,父老与家人都过来了,对秦基业道:“不成,这几匹马是我家种地打猎用的,你们几个借了去,哪知道还得来还不来。”
秦基业又急躁了,赌咒发誓道:“俺不会亏待丈人一家的!虽说是借了去,可情愿出些钱物作抵押,回头还马取物便是了。”
那父老笑道:“乱世中什么人都信不得。不过,若真有抵押物,我自可说服孩儿们。”
女人中最为年长的问:“不知总共有多少钱物可抵押?”
秦基业便把身上最后带着的钱财都取了出来,一些银子,一根小蒜条金,再加上一把开元通宝。父老、男女一看,都摇头说:“不够。”
“差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