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腾雾出现于缺墙处,道:“兄长,有一个活口,但快不行了!”
秦基业赶紧跃过缺墙,随腾雾进入另一户人家。
村里惟一的一个活口是位白发满头的长者,他的右胸被兵器戳出一个大窟窿,血流得差不多了,目下进气少,出气多,喉管里呼噜呼噜的,确然就快没命了。
秦基业赶紧蹲地,半抱他起身道:“丈丈,贵村究竟出什么事了?!为何家家口口的人都死光了!”
那垂死的父老看着前后左右的亲人死尸,干涸的眼里又涌现出浑浊的老泪来,拼将性命说出昨日夜里发生的惨剧:
附近驻扎的一支官军眼看朝廷大势已去,便决意投靠安禄山,一方面差人被上,去与安禄山的大军接洽,另一方面预先派出小股部队到村里,以杀戮与劫掠大唐臣民的方式宣布从此归顺安禄山。
秦基业叹息道:“事态越发严重了!”
趁着老者还剩最后一口气,赶紧问他道:“汝水边可还有船只么?!可有贼兵把守么?!”
那父老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在这人间说的最后的话语是:“船……船只都被贼兵烧毁了!水边也……有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
秦基业放下尸首,起身道:“晚了一步!这汝水好歹赶到了,可不易过去了!”
那几个突厥汉愤愤不平了,都说:“着实是老窦的错!”
“他一路怂恿去尘胡作非为,白白浪费了许多日子!”
“看看,南下的必经之路叫叛军堵住了!”
秦基业道:“事已至此,只得另想法子了!走,先去水边摸摸情形!汝水长了,叛军不可能一路都有把守!只消有百来米的处所没人留神,便纵马闯过去了!”
绝对等人跟着他出去,道:“怕是汝水没冰封,不然烧毁船只就没必要了。”
秦基业停了停,道:“说得是,那河水定然还没冻成一片!”
不经意间天全然黑了。汝水距乾元村只有五六里地,五个汉子警觉得很,边走边看。摸到离水边尚有百来步的枯萎的芦苇从里,窸窸窣窣穿过摇摇晃晃的芦草,便听见火的动静,闻到烟的气味。
秦基业悄悄拨开最靠水的芦苇,发现这片芦苇丛并不直达河边,当中被割裂了。
才死去的父老说对了,所有船只都给焚毁了,有些变成灰烬,冒着最后的黑烟;有些还在微弱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正因为烧了船只,这片本来一体的芦苇中断了,不直达水边了。
接着,五人望见船只残骸的另一边,芦苇一片片倒下了,几十个叛军正在砍伐,吃着夺来的食物,喝着掠得的烧酒,哼着淫曲荡调。
秦基业尽量看得仔细,发现那些叛军仍穿着大唐的军服,可左臂上都缠着一块布,上书一个用污血写成的“安”字。
秦基业聚拢了歪斜的芦苇,吩咐逾辉、腾雾道:“你两个一个走上游,一个走下游,一是寻找无人把守的渡口,二是尽可能找到渡船,而后赶回乾元村与我等会合!”
那两个忠心耿耿的曳落河应声分头行动,纯黑的野猫一般,只有持着的佩刀略有些光亮。
秦基业带绝地、超影往后退。绝地道:“兄长想把众少年带往尸骨遍地的乾云村么?”
“然也。”
“兄长怕他们见了魂飞魄散?”
“见见也好,不然就不懂得我秦基业为何要逼着他们赶路了。另外,这么做也是为你我好:太岁们见如此靠南的地界都死了这许多人,以后就不得不指望你我了,杨国忠答应你我的宝物也都到得了手里了。”
绝地、超影都明白了,却担心道:“贼兵若是仍回那村子,可如何是好?”
秦基业道:“我知晓军中的惯例:若是杀光了人,抢光了物,便不再轻易回杀了人的原地,免得给厉鬼攫住了偿命去。”
绝地、超影不再说什么。
三人刚回到死寂一片的村口小路,秦基业忽地刹住脚步道:“不对嘛!”那两个突厥汉立刻拔出佩刀来,警觉张望四处。
秦基业道:“原来一直有狗吠,为何目下不见叫了?!”
话音刚落,正前方跑来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凶狠地凝视三个人,眼睛里流淌着双股热泪,显然是把三人看作杀害主人家的凶手了。
秦基业看着它,伤感说:“你还是走开去吧!放心,我等负责葬了村子里头的死难者。”
绝地也对那狗道:“乱世中即便身为一条狗,活着也多多不易,你赶紧脱身逃命去吧,此处不便逗留。”
超影道:“小弟以为它随主人去死反而更好,胜过以后伤心而死。”
秦基业望一了眼他道:“你啥意思?”
“我等正可以借用它的肉哩。”
绝地道:“不错!既然此处的村民都死光了,粮食也都叫叛军掠夺一空了,今晚的饭总是要吃的。”
秦基业点头道:“只得如此了。吃了它的肉,埋了它的骨,也算是对它的褒扬。”
正说着,那条大狗一声不吭扑了上来,秦基业反应奇快,立刻按下那两个突厥汉,右手随即从长靿靴拔出那柄锋利无比的短刃,刚倒地,趁势将短刃推入就将咬来的大狗体内。
那大狗仅哼了一声,带着短刃的身躯就颓然倒下了,由呼吸急促到气息微弱,淌着最后的热泪死去了。
秦基业起身了,眼泪汪汪俯视它,抚摸他的毛皮道:“魂啊,你去吧,趁你家主人尚未走远!”
绝地、超影起身了,一前一后扛着死去的大狗,跟随秦基业进入一户死人要少一些的人家。
秦基业道:“我摸回赤松林坟地去,你俩这边开剥义犬。”
秦基业掠过村落与赤松林之间的开阔地,进入黑黢黢的林子,却不见有一个人迎来,不禁叫出声道:“怪哉,这许多人为何一个都不见?!”
快步奔入赤松林腹地,摸黑寻找。
幸好雪早就停了,月亮露了面,叫他渐渐看清异常景况:翻雨和秦娥两个姑娘,去尘、敢斗、宝卷和封驭四个太岁给捆着吊在树杈上,而窦抱真、丹歌、解愁、猪瘦、元宝等下人只是站着给捆在树干上,但不管在上还是在下,所有人嘴里都塞入松叶,说不得话。
秦基业连忙摸出短刃,先割得窦抱真掉下地来,抠出他口中的松叶问道:“出何事了!”
窦抱真跌足道:“师傅等几个去后,此处起内哄了!”
秦基业一边弄下去尘等人,一边说道:“拣要紧的说!”
窦抱真去地上拣了一把佩刀,帮着他解开丹歌、秦娥等女孩儿,道:“相爷派来的家丁除了一个,都受刀婴、赤火的诱惑,叛变了!吊了我等不算,还劫了财物,说是自谋生路去了!”
去尘、敢斗、宝卷等人都给松叶扎破嘴,出着血,嚷着要去追刀婴等人回来。
秦基业喝住道:“不准去,免得丢了性命!那是两个身怀绝技的死士,我都相让三分!原本指望在外围保定我等,哪想到趁我和曳落河不在,主动回来生了乱!”
说了,又问窦抱真道:“原本不多的盘缠都被劫了么?!”
“幸好小人事先有所防备,大部分就地埋了,没叫一个人看见。”
秦基业道:“做得好!投哪个方向去了?!”
“西头。”
“还追得着么!”
“骑马去的。”
去尘使劲甩着麻痹的手,气愤道:“以后遇见了,定然一个都不饶:剥皮抽筋,凌迟处死!”
其余人都落地了,大多没气力,口中出血,叫痛喊疼。
秦基业道:“赶紧去乾元村,靠汝水近一些!随时可以渡过去,若是腾雾、逾辉寻到了船只!”
秦基业带着众人往乾元村进发,马匹都没跟着去,由鱼二、元宝在林中看着。
翻雨说着当时的情形,与窦抱真说的大同小异,道:“我等都困了,聚在一道等师傅回来。他们七个人从后头摸来了,用刀先制服了我和秦娥,随后便对付其余人,一个个吊上了树去。”
秦娥道:“那厮们倒也机灵,见姐姐和我射杀过恶少,怕有些武功,便先打翻我俩。”
秦基业道:“好在那些厮们拿走的东西并不多,马大都还在,人员也没伤亡的,至多出了些血罢了。”
刚进得村口,绝地、超影从一个死人最多的院子出来,都一声不吭。秦基业叫众人进那户人家去,预先告诫说:“不管见着的情形有多吓人,都不准叫喊出声!前头便是汝水,有叛军把守!”
众人都既好奇又恐惧,猜不到即将见到的是什么鬼。
谁都不曾注意到窦抱真此时此刻的神情。
他听得秦基业说近在咫尺的汝水边就驻扎有叛军,非常懊悔,喃喃说:“安军近在咫尺,我老窦舍近求远,可如何是好!不过也罢,去尘那样的公子得由我老窦亲自交到安禄山手里,不能叫他人占去头功去!”
一点不错,坟地里的所谓内哄是窦抱真一手策划的。
他见安禄山已起兵,大唐的大势已去,便暗中让一个亲信家丁去外围找回刀婴和赤火来,叫他们七人装着劫夺财物自行逃命,实际是叫他们赶紧找到安禄山本人,说杨国忠之子杨去尘就在他们手里。
起事前,他叮嘱刀婴道:“告知安禄山,说杨国忠少子杨去尘就在我手里,赶紧派一队精干骑兵紧急南下,捉了去报仇雪恨最好;如若不然,即便杨国忠一门在长安杀得净光了,只要还有杨去尘,他安禄山的心腹之患仍未去除。”
刀婴道:“秦基业带去尘等王孙过得汝水去,安禄山的人马空欢喜一场,岂不要杀我等七人?”
窦抱真道:“宽心,我老窦必定想出个好法子,不叫秦基业他们渡过汝水去!我若是没一点睿智,相爷何苦将我拔擢到管家的位置上?又为何专叫我襄助秦基业那厮送杨去尘直抵江南?”
刀婴等七人这才信窦抱真能将秦基业拖在汝水北岸,与他商议好了互相之间如何联系的法子,便以武力吊上所有人,掠去大半财物,奔马北上去寻安禄山了。
话说众人刚跟随秦基业等人迈入那个死人最多的院子,便看见那些男女老少的尸首了,顿时哇地叫出了声,哭的哭,吐的吐,逃的逃,幸好秦基业等人早已关上大门。
秦基业捂住宝卷的大嘴,道:“看看,多看看!战乱不光是耳朵听到的,眼睛也能看见!今后你们都可能这么死去!”
去尘哀求道:“师傅,你今日怎么了!又是叫我们等在坟墓边上,又是叫我们一下子见这么多死人,不是成心要吓唬我们么?!”
宝卷、封驭悻悻看着秦基业道:“秦绩不是人,良心给狼吞吃了!”
“这种景象都忍心叫我们看!”
敢斗却似乎窥见秦基业的用意,说:“师傅有师傅的道理:他怕你我不信战事真起了,想起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功效!”
秦基业点头说:“还是刘金斗看得明白!”见差不多可以了,便道:“绝地,超影,打开门放众人出去,重回赤松林坟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