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驭跟其余人也挨近去尘来了,道:“去尘,听说安禄山那厮曾变成过一头猪,这可是真的?”
去尘兴奋道:“这事你不问,我真还忘了哩!不错,是变成过一头大而无当的黑猪!
那一年安禄山跟天子在兴庆宫勤政楼观赏百戏,得意忘形之下,未免喝得多了,当下便醉了,于是忽然就变成一头猪了。
当时太子爷正好在天子爷跟前,望见那模样,吃了一大惊,对父皇道:‘没想到安禄山那厮原来是一只长着杀人獠牙的大黑猪,与其听任其将来祸害我大唐,不如趁早杀了了事!’
天子欢喜安禄山,我家的贵妃娘娘也糊涂,跟着一道欢喜,自然不答应,说:‘安禄山是头猪就越发好玩了。只要他的獠牙是对付朕的敌人的,留着便留着。’
说毕,天子亲自叫醒安禄山。那厮一醒来,便又成一个胖人了。
天子扪着安禄山的硕大肚皮道:‘胡儿,你腹大如鼓,扪之咚咚,里头究竟藏着些什么货色,莫不是捂着禽兽一般的念头?’
安禄山当然知晓自家恰才又变回大黑猪去了,于是叩头如捣蒜,哭着说:‘胡儿我赤胆大,忠心也大,故此这个肚皮不能不大!’
皇帝听得他如此说,与我家贵妃娘娘笑得更欢了,就愈加不计较安禄山那厮原来是一头黑猪了。”
众少年都笑了,发出大动静来。秦基业担心声闻数里,招来麻烦,便要众人无须如此扰扰攘攘,为此众人都改为捂着嘴笑了。
去尘转眼又恨恨道:“可惜没给干掉,若早杀了,我等眼下也就不必去江南了,不必过这等苦日子了!”
众人都说是可惜,当年皇帝要是杀了安禄山该有多好。
解愁一直不说话,此时说道:“安禄山是人,怎么可能变成一头大黑猪?我听公子的三哥与万春公主说,那故事是相爷特意叫人杜撰出来的,是想叫天下人都瞧不起安禄山,也叫皇帝与贵妃听得,不再宠爱他。”
去尘吃惊不小,道:“解愁,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个的?!噤声吧!”
晋风一直嫉妒去尘宠着解愁,趁机怂恿他道:“这个解愁不过是公子的一介丫鬟,如此插嘴,成何体统!”
去尘怒了,起身去解愁跟前,似要狠拳揍她。
秦基业望见了,起身喝道:“杨去尘,你要作甚!”
窦抱真赶忙站起,颠到去尘跟前,捉住他的那只手道:“我说公子,解愁姑娘也算是你的女人了,你无须与她一般见识!这般娇滴滴一个女娘,你打一巴掌不打紧,可她就此成了仲春的桃花,你可舍得?!”
去尘放下手来,瞪解愁道:“你说你听错了,我爹并没叫人杜撰那样的故事!”
解愁不慌不忙道:“当时我十三都不到,耳朵好得很,记性也不错。”
去尘实在愤恨不过,一阵风,眼看就要掌到她的嘴子了,窦抱真及时插进身去,替解愁挨着了跌倒在地,说道:
“公子啊,解愁姑娘也是好心,提醒你安禄山起兵就是冲着我家相爷而去的!”
去尘吃惊道:“安贼造反主要是为了想当天子,既如此,与我爹有何纠葛?!”
窦抱真抱住他腿道:“公子有所不知,此番安禄山起兵,现成的借口是天子恨你爹尾大不掉,所以下密旨,要安禄山带尽可能多的兵去长安清君侧呢!”
这下,不独去尘目瞪口呆了,即便其他人,也都纷纷起身,面面相觑,窃窃议说,道:“原来安禄山那厮起兵,是与杨国忠有不共戴天之仇!”
秦基业见窦抱真泄露了秘密,后悔恰才没亲自阻止去尘打解愁,便喝窦抱真道:“窦管家胡诌些什么!安禄山起兵自有他的缘故,与相爷有何干系?!”
这话是想逼窦抱真撤回原先的说法,不料他却哭丧着脸道:“小人也是怕去尘公子打坏解愁姑娘,一时心急,慌不择言了,无意中道出了真相!”
众人都说:“既然是真相,可见是安禄山那厮果真是杨国忠逼反的!”
秦基业心里暗自叫苦了:“这么一来,所有人都有恨去尘了!”
嘴上却说:“窦管家自然是好心,真心诚意护着解愁姑娘罢了,只是不该如此冒失!”
窦抱真这才拍自家脑门说:“老窦闯祸了!”
一径跑着,对众人说:“我是随便说说的,不让去尘打解愁罢了!”
众人心里早明白了,谁都不言语,直勾勾望着去尘。
秦基业带解愁到秦娥、丹歌等人身边,道:“你就跟两位姐姐一同睡吧。”
又到站着的去尘跟前道:“公子莫要慌,回去睡下吧!等明日傍晚之前过了汝水便全然好了。”
去尘见众人都在盯着自家看,着慌道:“师傅,没人敢要我的命吧?!”
秦基业带他到铺着褥子的松林下:“这里没人要你的命,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这么说,安禄山真是我爹逼反的了!”
晋风过来道:“去尘,你真可怜,谁都恨你了,可我偏不,仍觉着就你还是个好人!”
秦基业明白去尘这会子需要来自姑娘的慰藉,晋风或许合适,便道:“你就陪去尘说一会儿话,然后自去睡了。”
秦基业回自家睡处,躺下来暗中望着窦抱真,想弄清他恰才是否是有意泄露秘密的。窦抱真在东头的松林下睡着,翻来覆去,有时还揪着自家稀疏的头发,似乎仍在为自家说的那番话而后悔莫及。
秦基业见着了,心里想:“至少不是有意透露的,为阻止去尘暴打解好而无奈说的,不能太怪他了吧。”
略微放心了,于是略微大声道:“都睡下吧,不早了,别忘了明日还得走老远的路!”
众人本无声,眼下就更寂静了。
稍顷,大雪又下来了,掉在松林子上,几乎都听得见簌簌的动静。
秦基业哪晓得此时此刻,窦抱真心里正酝酿着一个毒辣的念头,刚想到做成它之后能得到的好处,几乎激动得不能自已了,故而总那么翻来覆去。
这个五十来岁的管家一辈子做奴才,如今刚觉得有了做主子的机会,而这机会是安禄山给的,幸好他意识到了。说起来,还是解愁方才对去尘说的那番话叫他豁然开朗了。
无意中叫去尘明白了自家所处的境遇,解愁心里甚为不安。她等到所有人的都睡着了,尤其是一前一后的秦娥、丹歌睡着了,便悄然起身,想到去尘跟前宽慰他几句。
去尘啜泣着,晋风呢,则趴在他身上宽慰道:“量安禄山一头黑猪,哪翻得过天来!你爹若干年之后仍是我大唐的宰相,别人恨你,只是嫉妒你罢了。”
去尘实在心中着慌,不顾并不喜欢她,使劲将头扎入她怀中磨蹭。晋风正高兴,却听见一阵窸窣声,转头便瞥见解愁过来了,于是低沉说道:“去尘,你不爱亲嘴或抚摸么?”
去尘赶忙嘴手并用,正好叫到得跟前的解愁见着了。
解愁心慌意乱,说了一声“对不住!”,便脸红耳赤逃回去了。
去尘瞥见解愁的身影远去,便扑翻晋风,追解愁去了。他捉住解愁了,怨恨道:“都是你不好,叫众人仇视我!若是有人杀得我,你也得跟着我一道死,做我的寿材!”
晋风上来了,推开来不及说话的解愁,蜜儿似粘在去尘身上道:“解愁,去尘与我好上了,你识相些!”
解愁说了声“对不住”,便又退去。去尘却因晋风的话而恼怒了,一使劲,就摔她到地上,又去追解愁了。
这时,其余人都醒了,起身揉眼,张望埋怨。敢斗蓦地堵住去尘去路,道:“杨去尘,你既欺负解愁又戏弄晋风,当还在长安你自己家中么?!”
去尘勃然大怒道:“天还没翻过来,你竟敢这般小觑我!”便低着头撞向他。
敢斗闪过之后忽然蹲地,作出斗鸡要发起攻击的架势,趁对方愣了愣,便勾住他腿,一用力,叫他仰面倒了,而且嘴一张,正好咬住他的右耳,道:“你再敢动一动,以后就没右耳了!”
顿时,去尘吓得不敢动弹了,一迭连声道:“好……好兄弟,嘴下留情!嘴下千万留情,俺与你前世无冤现世无仇吧?!”
敢斗松了口,道:“杨去尘,你作威作福的好日子过去了!安禄山要你一家人的性命,你须得仰仗我等保住你的性命才是正理呢!”
晋风哭着过来,俯视去尘,对敢斗道:“你挺英武的,我喜欢上你了!自古美人爱英雄嘛!”
去尘骂道:“小贱人,幸好我从未喜欢过你!”
晋风噗地吐了一口去尘,道:“跟你无非随便闹着玩罢了,不然俺这粒美人的小脑袋就要跟着你家那么多的脑袋一块儿蔌蔌落地呢!”
秦娥、丹歌来了,扯走了敢斗。稍后,秦基业也来了,拉去尘站直,环视四周,发怒道:“怎么都不睡?!既不睡,重新上路可好?!”
众人噤声了,纷纷又回去睡了。
鸡鸣时分,一干人起身,告别那野老,翻身上马,冒雪突进。马歇了一夜,恢复了脚力,奔跑如飞。
自晨到昏,驱驰了许久许久。可是沿途不论是小路还是大道,却一个人影儿都不见。秦基业未免诧异了,道:“蹊跷,这一带居然一个人都不见!”
绝地道:“必定是听得安禄山打来,黎民百姓早几日便四散去了。”
昏色弥漫之际,一行人来到靠汝水边一个叫乾元的小村落外围。秦基业遥望见几百步开外有一处树林子,便叫所有人都下了马,道:“牵着马,入那里的赤松林子去,准有不少坟茔。”
进入之后,果然见着许多磊磊落落的坟墓,古的今的都有。不少人没见过这景象,未免有些惧怕。秦基业宽慰说:“活人何苦怕死人,怕死人就做不成活人了。”
便带众人到得南边,张望那村落,道:“为了以防万一,师傅与凉州阿叔先进村勘望一眼,其余人包括翻雨姑娘原地待命。我几个若是不见有异常情形,便赶紧回来,带你们进村。等问明了汝水边的景况,再纵马过河去不迟。天寒地冻,汝水想必冰封了。”
翻雨笑着说:“安禄山冰封过黄河,我等冰封过汝水,有何不可!”
秦基业和曳落河徒步摸向那村落去了,见它沿着坡地小道哩哩拉拉散居着二三十户人家,而靠近河的南边满是高过人头的荒草,西边是陡然而起的一坐小山,东边则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北边则长有许多二三百年的古树,挡住了南下的朔风。
秦基业边跑边说道:“看来村民主要是靠打渔渡船为生,并不从事稼穑。”
绝地望见一小片耕地,是近家门口开垦出来的,种着七歪八倒的东西,说:“汝水以北村庄都空着了,要不然,为何不见一个百姓?”
秦基业道:“一前一后,目力范围内什么人都不见,而此时,换了往常,正是寻常巷陌寻常百姓升起袅袅炊烟之际。”
五个汉子穿越贯村而过的小径,到得最近的一座民舍跟前,藏身在黄土夯实的土墙下面,静听着里头的动静。煞是蹊跷,除了远处狺狺的狗吠声,一点人的迹象都不见。
秦基业低声对绝地道:“我估摸着出事了!”
“那就翻进去瞅一眼!”
秦基业率先翻入去,还没站稳便轻轻叫出声来。绝地、超影、逾辉和腾雾先后翻入来,一个个都傻眼了:这一家男女老少总共二十来口人,可都被杀了,尸积如坟,血流成渠,粮食与其他物品大都掠夺一空。
秦基业蹲下,摸了摸压在最下头的一个小儿的尸身,道:“硬梆梆了,死了起码一日以上!”
绝地道:“血都凝结了,昨夜今晨不是来过强人,便是来过叛军!”
秦基业起身道:“分头再去其他几家去望一眼!务必弄清是否有歹人驻扎在汝水边!”
其他几家人的景况也都一样:没人活着,死在屋内或户外。秦基业又翻入一家大一点人家院里,见那里死人最多,有十几个女孩儿都被剥得一干二净,身上都是血,雪盖着都透出红来。
有个别女孩儿的下体甚至还悍然插着木棍。秦基业沉痛得很,便动手从男性死者身上割剥下衣衫,盖在那十几个因受凌辱而惨死的女孩儿身上,骂一声道:“禽兽不如的东西,千万别给老子撞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