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秦基业要与解愁去屋子里单独一叙,杨去尘立下便向秦基业发怒道:“秦绩,你这厮好大胆子,又好不要脸!解愁是相爷拨给我的人,你竟厚颜无耻要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美其名曰治病!”
秦基业从容道:“相爷拨给你的姑娘秦某人当然推拒不了,不过解愁感了风寒,救治她就是师傅的职责之所在了。何况解愁又是黄幡绰黄大人的爱徒,黄大人临行前特将她托付与师傅好生照料,秦某人答应了岂能不照做不误?不过说些路上的要注意的事项罢了,王孙不必紧张,仿佛师傅是仇敌似的。”
去尘怒赤了脸,手指就差戳入秦基业的目中了:“秦绩,你少拿黄幡绰的欺压本王孙!那人不过一介戏子而已,我爹还是当朝宰相呢,我怕你?!”
秦基业看了一眼窦抱真,笑道:“老窦,你宫里出来的,熟知圣人脾性,可对去尘说清楚当红宰相与当红戏子间的差别。”
窦抱真偷觑一眼暴跳如雷的去尘,硬着头皮哄他道:“公子勿恼,秦师傅原本不进屋跟解愁说事的,也是老奴不好,说姑娘得了风疾,这下自觉对上路人员负全责的秦师傅不依不饶了,非要见解愁给她疗疾不可……”
“老窦,你遑顾左右而言他!”去尘抬手揍窦抱真说,“你何不说说我爹和那个戏子孰重孰轻,在圣人跟前?!”
窦抱真用手蒙着头说:“相爷大人自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下的官没有比他再大的。不过圣人圣人,既圣又人,圣时与你爹说事,啥事都须得由你爹处置好。
可一旦到了人时难免莫名烦恼,忧从中来,自家不可排解,便拿黄幡绰黄大人当作良药,——黄大人说句笑话,编个好戏,扭个身段,拨个弦儿,圣人便把诸多不快付之一笑了。
譬如老奴与解愁,老奴自然是公子身边的宰相,解愁姑娘呢,不就相当于……”
“不必饶舌了,”去尘沮丧说,“见吧见吧!哪想到混到宰相位置,我爹竟连个戏子都不如!”
但揪住窦抱真一只耳,狠狠拧着:“可是你为何要把我爹比方为你,把你比方为我爹,你裤裆没有的东西他有,不然我爹哪做得成相爷大人!”
窦抱真龇牙咧嘴又连连点头,待去尘撒了手,去将远远站着的解愁驮进上厅。去尘对秦基业说:“那好,我给你一炷香的工夫!”
去尘和一众人在外候着。碍于人多眼杂,他没法子直接贴着窗户或墙根听屋内二人说些什么,只能在门口来回踱步,心中催促檀香快快燃尽。窦抱真过来给他献茶,却遭他掐肉以发泄心头之火。
窦抱真不敢喊疼,慌忙对一众家丁道:“都愣着干嘛,还不快想法子让着香燃得快些!”
众家丁有的用嘴,有的用手,有的去厨房弄来蒲扇煽香。去尘见窦抱真鼓着嘴,呼呼吹,最为卖力,而香确实燃得快多了,心里便起了内疚,到他身边摸摸他花白的头。
窦抱真受宠若惊说:“没事没事,老奴是奴,是奴便不是人,不是人哪来的疼?”
忽然,房内传来拨弄琵琶的声音,煞是动听。众人正听得起劲,妒心正炽的去尘按捺不住,大叫一声:“给我冲进去!”众家丁听命一声喝,破门而入。
敞开的门内,解愁怀抱琵琶半侧身,秦基业则站立窗前背手听着。两人见着气势汹汹的闯入者,都气定神闲,若无其事。
去尘狠狠拽起解愁:“哈口气我闻闻!”
解愁照着做的同时,去尘似乎要跌倒,眼神也慌乱且迷离。秦基业笑道:“公子为何不说‘既服了药,为何还不出去?’”
去尘怒道:“为什么不出去,不是给药吃了?!秦绩,我答应你俩叙旧,可没应承你俩在此寻欢作乐!”
解愁从容抱琵琶起身:“王孙息怒,这琵琶是奴的恩师托秦师傅转交与奴的。”
去尘听得解愁的莺言燕语,顿然不狂躁了。
他拿来琵琶,见是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琴,好看得不似人间所有:正面两侧是金镶玉,中间有一幅用夜光贝壳镶成的图画,一个胡人骑着高大骆驼,正弹四弦琵琶。
背面更为精美,底部是黑色髹漆,镶嵌无数螺钿玳瑁,图案豪华绚烂,居然是天上星宿地上湖海,而湖海中的太阳月亮倒影恰好组成两个稚拙的汉隶:“风绰”。
去尘虽说甚为惊艳,但心里更为难受了,又治不得秦基业,只能冷嘲热讽道:“哼,当然不是秦基业私下赠你的,他若有这等宝琴,就不必干贩人的把戏了。不过解愁,你的黄师傅竟舍得送你如此宝物,看来你俩也曾是甚为相宜的一对儿啊!”
解愁坦然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师父清淡之为人,豪爽之待物,此次赠送并不为过。”
去尘冷笑:“既如此,所谓的黄大人不会介意由俺替你收着这宝贝了吧。”
说毕,持着琵琶就要走,明知解愁担心他毁弃琵琶。
秦基业拦住他道:“公子,此乃黄大人赠与解愁的东西,约定若是途中遭遇危险,或许有官军将领听过此琵琶,晓得是黄大人的手惠,多半会来搭救。自然,你可以拿走保管,不过千万莫毁弃了!”
“即便俺一时性起毁了这琴,要紧关头俺只消说出俺爹名讳,各地牧守将官便不敢不来赴俺的难!”
“可见打今日起,公子随时随地遭遇险境。”秦基业挡住他,要夺风绰。
“秦基业,你为何这般说?”
“你敢于嚷嚷自家是国相之子,你便是无价之宝,人人都可以拿住你换钱,可见眼下当务之急便是保住风绰,不然它给你毁了,你也就毁了你自家。””
去尘说:“哟荷,师傅竟敢栏我的路夺我的物!”
“走人可以,携琴不可!”
解愁摇摇头,过来站在两人之间,对去尘道:“公子何苦?”
去尘一迭连声说:“你别看我,也别跟我搭话!”
不怎么敢看她,为此凶狠推搡起秦基业来。
僵持之间,窦抱真劝开秦基业,说:“行前相爷早规定好了:你管行路的事,小人专事照拂公子饮食起居。丫鬟小厮是相爷差拨来供公子驱使的,人都是公子的,何况风绰。”
这是火上浇油,去尘便高举琵琶说:“秦基业,你若再小觑我,我便砸了琵琶,跑回长安告知我阿爷你是什么东西!”
秦基业冷笑说:“巧了,前不久封驭兄长封牧王孙也想回长安,在其父封大人跟前告我一状,哪想到反倒为此害了自家性命。”
去尘给说得无言以答,只好当真砸了风绰。那琴上的玳瑁贝壳珠宝霎时间洒落一地,恰好窦抱真正为名琴受损而跌足,无意中踩着大珠小珠,结果滑了一大跤,摔了底朝天。
去尘并不惋惜,昂着头宽慰叫苦不迭的解愁:“这种货色的琵琶,我阿爷府上多的是,回头补你一把便是了!”
这一回,门外围聚的人都涌道门口,纷纷盯着解愁了——解愁红着眼睛,瞪着一脸惶恐的去尘。
但她终究没发作,改而垂泪,默默抱起破损的宝物来,秦基业摇头叹息,让赶来的秦娥、丹歌等人帮着捡拾地上滚动的珠贝,而他自己抬手拎住去尘的衣领。
刚跌跤的窦抱颜面破损,鬼火一般亮的眼睛上下左右眨着:“我说基业师傅,还是多想想事后能从扬州波斯胡手上拿得到的上品宝石吧!若多管闲事,那些宝贝要长了翅膀飞空了哩!”
秦基业沉默半晌,才放开去尘:“好吧,风绰坏了,你好过多了,只是莫给我再生事端!”
窦抱真笑嘻嘻说:“这就有点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端倪了!”
回到去尘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早就赶来的宝卷、封驭看明白景况,议论说:“早知可塞入这许多从人,秦基业又关碍不得,我俩也应多弄些下人进来!”
“正是!”
秦娥、丹歌想不通:“如此一来,明日路上更热闹了,走得更慢了,说不定遭遇随时打来的叛军!”
“到底是宰相杨国忠差拨来的,义父也奈何不得。”
秦娥叹息说:“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说到底,要怪就怪师傅有所图,有所图就有所惧!”
秦基业望了一眼秦娥,并不作解释,只是吩咐众人道:“别都在院子呆着了,赶紧去驿房歇息!沐浴之后吃饭,吃饭之后将息,明日还有更多的路要赶!”
于是秦娥等诸少年分头去了。
去尘则一手搂定紧紧怀抱宝物的解愁肩膀,另一手勾住笑嘻嘻走来的另一丫鬟的腰枝,逼勒她们去上厅,扬声说:“今晚好一个月白风清的天,俺就由你俩侍寝得了。”
解愁挣脱开来,怀里受损的琵琶剧烈颤抖。去尘发怒不得,又不甘心当众解慰她,只好夺取她的琵琶,跟那个青衣去了上厅。解愁啜泣,不知如何是好。
秦基业过来说:“姑娘去吧,免得再度损坏,无法救回来了。况且风寒还没过去,早点将息吧。”
解愁千愁万愁都解不得,只好也去上厅,光背影就叫人看了受不了其凄苦之境地。
院落里只剩下秦基业了。刚要走,给眉眼之间有不平之气的四个曳落河挡住去路,而翻雨也上来,说:“俺这四个哥好不容易给小妹挡住了,不然杨去尘难逃惩戒。”
腾雾愤愤不平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哥为何处处受窦抱真掣肘杨去尘威胁?!”
翻雨更为难过:“谁能相信一把上好的琵琶就让大哥威信扫地,解愁贞操堪忧!再好的琵琶不过是琵琶,再不好的解愁也是人,再窝囊的大哥也是汉子,不是么?!”
秦基业从容说:“好了,有些事在下现在不说,将来当有自行辨明的机会。至于解愁姑娘,原本就是去尘的贴身青衣,形同妻妾,只是后来给杨相国交给黄大人学艺去了,好一路上为去尘解忧排愁。
还有,解愁真的喜欢去尘,你见她看主子的样儿,既不怵他却又怜他。姑娘的眼睛骗不过任何人,你们以为呢?”
四个汉子不约而同看翻雨。翻雨掉泪,又觉得丢人,便狠狠说:“看我干啥,我没眼睛,就算有眼睛,可惜他没眼睛,看不见我的眼睛!”
秦基业尴尬,又不能解释,便只好走了。绝地上下抛接两把短剑,叹息道:“好了妹子,秦大哥不是你大哥我,可以肆意做想做的。人家得处处端平一碗水,否则这里倾了那里斜了,到处出岔子。”
逾辉说:“我以为吧,秦师傅不动如山。至于杨国忠孽子,别看处处招摇跋扈,看解愁的眼神里却有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柔劲儿,难怪解愁喜欢他。”
“三哥,你看岔了吧?!”翻雨急切说,“解愁哪会喜欢这等公子王孙!”
上厅有张大榻,卧着三个人。解愁背对去尘和另一青衣,睡在最边缘,紧紧怀抱破损的琵琶,心里九曲回肠,身上没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