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王侯楼没几天,丹歌和秦娥就已用上“姐姐妹妹”之类的热络称呼了,甚至一连好几天睡一个被窝,说好几晚的悄悄话,故而关于秦娥的事丹歌大多都晓得了,关于丹歌的事秦娥也大多清楚了。
那天,丹歌在秦娥房内翻了翻秦娥正在念的书,吃惊道:“姐姐不大会断文识字,这是怎的一本书,如此深奥,大多字姐姐都不认得哩!”
“随便看着玩的《太史公书》,俗名叫《史纪》的便是。”
“这书你如何看得懂,又是何人要你念的?!”
“我爹要我念的,说女孩儿也是人,多看些好书没什么不好的。”
丹歌道:“说的是,可见你爹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酒家老板哩。”
秦娥刚要说什么,丹歌听见门外头响起劈柴声,不由赞叹道:“怪不得王侯楼的生意如此红火,原来伙计都如此卖力,大清早就干活了呢。”
秦娥掩嘴笑着说:“姐姐可看见那伙计是谁了?”
丹歌见秦娥意有所指,便先探头,再出门,观望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敢斗试探出了秦娥对自家的感情,却说不动她跟着去江南,故此正发狠劲,不顾天凉得透彻了,居然光着上身猛劈柴薪。
他耳际回响秦娥的话:“即便要避祸,我去的也是山高路远的蜀地,不与你走同一条道呢!”
丹歌晓得敢斗又难受得发作了,赶来夺过他的斧子:“王孙真是不晓事,姑娘家喜欢说反话,你越喜欢她,她就越拗着你!你啊,何苦如此折磨自家!若是弄坏了身子,叫我如何向师傅交代?!”
敢斗狠狠说:“死了干脆!死了就见不着秦娥,那个绝情女娘了!”
又继续凶猛劈柴。
丹歌实在不忍心,便给敢斗出主意道:“你不就是想让秦娥跟着去江南嘛,那还不简单!”
敢斗惊喜道:“丹歌你快说,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了?!”
丹歌故意卖了会儿关子,才道:“只要敢斗王孙有胆量,径自去找秦娥的爹爹提亲不就成了?若你与秦娥喜结连理,她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南边,她不去北地,你往东方,她不去西天。”
“妙哉妙哉,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我刘金斗啥都不缺,最多的就是胆量哩。可秦娥的爹爹在哪哩,他是谁你可知道?”
“秦娥并没提起过她爹爹是谁呢,不过我知道她打小就在王侯楼同她叔叔一道住,哦,就是那个胖店东万鼎丰。秦娥说叔叔不是亲爹,但胜似亲爹。我听见过,平日里若是左近没人,她也会唤万叔阿爷的。”
敢斗道:“也是,一个姓万,一个姓秦,怎么会是父女呢。或许,连她的亲叔叔都不是,那个万老板。”
丹歌与敢斗闲扯着,万鼎丰忽地显身在两人跟前了。
肥胖异常的店东看见敢斗居然打着赤膊劈柴,不禁十分欢喜,乃至开玩笑道:“敢斗王孙这些日子整个像是变了个人嘛!
我看以后也就别回长安或者下江南了,索性就在本酒楼当个上门女婿吧。——等我死了之后,便将全部家业都托付与你,可好?”
敢斗喜不自禁,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跪下道:“店东大人既如此说,女婿这厢里就拜过泰山大人!”
店东纯是在拿他逗乐取笑,未料他如此当真,不免头疼了。
秦娥正好经过,恰好听见了,于是竖蛾眉睁杏眼,说:“父亲大人莫要将闺女嫁与这等窝窝囊囊的纨绔子弟!这个敢斗岂是秦娥一门心思要嫁的伟丈夫!父亲大人向来晓得女儿从小立志要嫁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呢!”
店东哭笑不得,只得搂了楼秦娥,同时对敢斗道:“王孙起来,起来好了!都听见了吧:不是我不要你当女婿,实在是我闺女心气高,嫌你没出息,生就纨绔子弟的料,不堪培植成亲亲的小丈夫哩。”
敢斗不甘心,他借用秦基业的话,危言耸听,告诉店东天下即将大乱了,届时安禄山的铁骑所向披靡,东都距离范阳较为近便,实在不堪一击。
最终,他着急说:“泰山大人即便自己不去江南,可为了闺女的好,须得将她托付给我刘金斗带去江南,避一避安禄山的锋芒也好!”
店东乐呵呵笑道:“我身边就这么一个闺女,真要去避祸的话,去的也是老家蜀地,岂能把秦娥托付给你刘金斗去江南嘛!”
敢斗吓坏了,顿足道:“蜀地山高路远,哪有去江南便捷嘛!”
店东生气说:“此事不必再说了,至少目前天下还太平着哩。”
敢斗再三碰壁,不禁愈加绝望了,渐渐,又整日价没精打采的了。他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直勾勾去看那疙疙瘩瘩的老梅树,还有树上头那湛蓝湛蓝的天。
他心里发狠说:“若是去江南路上再也见不着秦娥的花容月貌,俺还是逃回长安家中,去过从前的浪荡日子好了!”
仔细瞧了瞧四周,见没人,便往掌中啐了几口唾沫,开始赌气攀树,准备逃脱没有秦娥的漫漫长日了。
这一回,他一气呵成翻出了院墙,可脚还没落地,便永远落不着地了。秦基业忽地腾空将他托起在墙头,正色道:“敢斗王孙这是要去哪里?!”
敢斗见是秦基业回来了,愈加绝望了,便痛斥他道:“一切的一切,都怨你秦绩不好!当时当地,你若不动用那个叫秦娥的小美人作诱饵,目下我便不会与她难舍难分!”
丹歌因不见敢斗,正在找,后来听见秦基业的说话声,顿时踅摸到这一边,正好看到秦基业将敢斗弄回到院墙这一边。她便高兴得执着秦基业的手,口口声声爹爹长爹爹短。
见着给秦基业抓现行的敢斗,她忍俊不禁,刚要跟秦基业耳语,说说敢斗的相思病,不料宝卷到得她跟前,笑嘻嘻道:“这不是丹歌么!好好,又见面了,——真正想死本公子了嘛!”
丹歌顿时躲在秦基业身后,白眼瞥他一眼,冷冷说道:“公子不见瘦,仍旧肥嘛!”
宝卷扯住她道:“莫要怪我,你跟师傅来我家那日,我抓是抓了你,可并不舍得你去死嘛!”
丹歌厌恶他,推他一把:“王孙不如就当我死了!”说罢便跑走了。
宝卷见丹歌跑了,心里头不乐意,哼哼道:“尽管跑!别以为自己有多稀罕,此次重下江南,本王孙可是有备而来,到时候见了俺的如云美婢,你心里头可别发酸!”
见丹歌仍未理他,便又假装满不在乎地找敢斗说话去。他抓着敢斗道:“哟,敢斗,你怎么瘦成元宝啦?”
又小声掩嘴嘲讽他:“该不会受不了小美人的使劲折磨吧……”
敢斗本不太想搭理他,正巧听得店东叫一声:“敢斗,来灶间,好大的一腔肥羊专等你烹制呢!”
便掰开宝卷的手,昂首挺胸走着说:“瘦得一身精实,总比你一身膘肥路上累赘死了好得多。”
宝卷听得店东的话,愣了半晌,这时方才惊呼:“什么?!刘金斗能整治肥羊,揍我半死都不信!”
秦基业放过一径里掠走经过的敢斗,远远望着迎面而来的秦娥与丹歌二人。待走近了,他关切问秦娥,道:“娃儿,又有许多日子不见了,这阵子可还好么?”
秦娥点头应道:“一切都还好,师傅不必挂心。”
丹歌惊异道:“原来你两人却认得!”
秦娥点头,又笑着对秦基业说:“我姐姐日想夜念你,盼你早日回来,口口声声叫你爹呢。”
丹歌想明白了,说:“也对,师傅是店东挚友,岂有不认得他闺女的理。”
便对秦娥说:“师傅看妹妹的眼神儿不一样,准认识你许久了。”
秦基业倒是吃了一惊,又看一眼秦娥,没说什么。秦娥却调皮地撇过头去,撒娇道:“秦师傅如今有了自家闺女,可别忘记东家闺女啊!”
秦基业笑着摇摇头,打岔说:“走,去瞅一眼另两个新来的少年。一个叫封驭,是封牧的亲弟弟,另一个叫高晋风,是位女公子。”
秦娥说:“听说是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的闺女,别是个泼辣货。”
便和丹歌跟着秦基业走。
秦基业又问秦娥:“怪了,敢斗为何要逃跑?不过我瞧见他好像并不是真心要逃,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嘴脸呢。”
秦娥不置可否道:“恐怕是想你秦师傅了吧。”
秦基业见她神情颇为古怪,又见丹歌掩嘴而笑,心里头摸着了七八分。
接着,丹歌快人快语说:“阿爷不晓得,敢斗迷恋上这个秦娥小妹妹了,倒是一片真心。何况什么都学会了,麻利得店东都用不着叫其他人做了。为了让妹妹随我们南下安生,他今个儿呀还去找店东提亲了……”
话未完,秦基业停住脚步,沉吟片刻,突然大笑,说:“原来是事情不谐,故意负气出走,也好吓唬秦娥。”
丹歌顿了顿,跟着笑了。秦娥狠狠推搡丹歌两下,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店里头,哪都找不见封驭与晋风。待又到了外头,秦基业正好瞧见绝地在酒楼侧门守着,问见了两个少年没。
绝地道:“兄长放心,他两人去不得街市上,只好上酒楼顶上望一眼洛阳全景哩。”
秦基业吩咐道:“前后门牢牢把守好了,一个都不叫溜出去,不然明日一早上路又少了人。”
绝地点头,杂耍似挥舞两把短剑,连声呼叫其他曳落河来。
这时节,封驭、晋风一同下酒楼来,并未看见这边有人在说话,径奔院墙下头。晋风追着封驭喊:“封驭你别跑,我还在问你话呢!”
封驭一边绕着圈子跑,一边道:“你有完没完!我又不想给你当什么上门女婿,再说你自家早说瞧不上我了。咱们互相之间既然瞧不上,那么我家的事就跟你没一分半毫的关系,休再问长道短。”
晋风不肯罢休道:“你恰才不是说你有个兄长吗,要是我嫁了他,由他当上门女婿,你家的事岂不就是我家的事了么?!”
封驭跑回来,瞪大眼睛问道:“你真想嫁我兄长?!”
晋风一脸认真道:“若是合适,未尝不可。”
封驭笑了:“我哥比你长两岁,未曾婚配,也不会介意给人当上门女婿的。”
晋风欢喜道:“真的?!那倒是真正的合适呢。快说,他在哪儿?”
封驭故意不告诉她,撇着嘴打量着她说:“就不告诉你,除非……除非你乖乖听我的话,南去的路上尽心竭力服侍好本公子。”
“大胆封驭,你说不说!”晋风倏地从长靴之中抽出把短剑,剑锋直指封驭。
封驭顿时吓傻了:“我……我……我说什么来着?”
“说,你那个兄长现在何处?”
封驭诓她道:“人家是家中嫡长子,此时此刻自然身在长安,看不见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