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卷摸着头上的肉包道:“好嘛,恰才还说我俩是假冒的,转眼成真的了?”
雷大胜道:“放了我儿,好吃好喝管待如何?金银财宝白送可好?”
宝卷心动,不过想起方才受到的屈辱,便又说:“哼,我乃当朝将作大匠之子,啥美味没吃过,啥宝贝没见过!”
敢斗道:“听说这楼里的字画摆设都是这个不入流的雷大胜白送的,可经我忙里偷闲验货,竟没一件是真的!不如砸了毁了,既泻火出气,又免得来这里的书呆子给这个附庸风雅之辈的诓骗了!”
宝卷大笑,一个又一个,瓷瓶瓦罐都给砸了,一幅又一幅,字画书卷都给扯了。
雷大胜慌了,指着敢斗骂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哪分得清真迹赝品,休要胡言乱语!”
“哎哟敢斗,你别错看了!”宝卷停下说,“若是真的,拿几件卖钱,不就能逃回长安家中见爹面娘了嘛!”
“雷大胜,论财力,我家顶你百个。”敢斗驳斥雷大胜以答复谢宝卷,“故而但凡值钱玩意儿,小爷我绝对辨得出个真假!”
宝卷明白了,重又既砸又扯。
雷大胜气急败坏,却因宝贝儿子在敢斗手里,无法干预,只好拦住亲友中的壮汉少年,连连说:“啥都没我儿要紧,砸了扯了算了,随二位公子心意便好!”
“这就对了嘛雷大胜!”敢斗愈加得意。
宝卷停下甩手说:“妈的,手都酸了!歇下如何?”
“加紧!别停!一鼓作气!”
※※※
后院一间小阁子熏着香,万鼎丰由两个青衣服侍着喝酒念诗,酒楼里的动静,听见了也权当没听见。喝的是美酒,念的是好诗,却掐头去尾,再三吟哦与菜肴有关部分:“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念罢,自言自语道:“好好,诗里有几个叫人馋涎欲滴的好菜名,翠釜紫驼是一个,水精素鳞又是一个。迟早开发出来,价格可定得高上天去,不怕没王侯来吃哩!”
“万爹,差不多够了吧。”一个稚嫩而悠扬的女声所到之处,那个在长安镇国寺摆斗鸡擂台的小美人已站在阁外梅树下。
“该毁弃坏的都完事了?”
“是呢,胖宝卷力气可大哩。”
万鼎丰很满意:“早该收拾了。早年没真的,摆着还凑合,如今不同了,真的都收不过来。”
“万爹不去收拾残局?”
“听说刘金斗念你许久了,万叔的心都给他打动了,”万鼎丰眼睛红了,喝了口酒又吃了口菜,“而你,好闺女,偏偏心硬如铁,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爹!
※※※
小美人上得楼来,正好看见宝卷砸了一只稀罕的三彩马。
其实,宝卷并不想砸,即便是赝品。这马看着惟妙惟肖,多姿多彩。这马给砸,纯粹是宝卷手滑,而他手滑,则因猛然瞥见楼梯口站着设斗鸡擂台的小美人。
敢斗更是惊呆了,不知不觉松开小寿星。
小寿星扑入父亲怀里,哭喊着:“打死他!打死他!”
“除了打死,别的听任!”雷大胜道。
于是雷家好几个少年抓起板凳赶来,要砸敢斗与宝卷。
“都给俺住手,俺有要紧话说!”小美人突前,呵止他们。
雷家少年猝然见到如此绝色的少女,看呆了,先后放下高举的板凳。
“为何怯场?!”雷大胜大怒,“不就来了店东闺女?!”
小美人掉头对他道:“阁下,俺爹要俺来说:这俩少年乃长安好人家王孙,是某位响当当的好汉权且寄在这楼里顶差的。别说那好汉惹不得,便是俩王孙的爹,随便搬一个出来,那是泰山压顶,洛水决堤。”
“如此说来,真的是富贵人家子弟?”雷大胜也怯场了。
“这个嘛,信则灵,不信则吃大亏。”小美人莞尔笑道,“阁下好不容易赚得几个子儿,自然不想破财消灾,甚或丢掉脑袋嘛。”
“我爹谢品章,乃朝廷将作大匠!”宝卷道。
“罢罢罢!”雷大胜垂头摆手道。
“我乃长安巨贾刘韬光之子刘金斗是也。”敢斗目不转睛看小美人道,“姑娘好,又见面了,令尊原来是这楼里的万老板!”
“你我可曾谋过面?”小美人故作诧异道。
敢斗气恼说:“姑娘装糊涂!”
“刘金斗不死,你儿子不活了!”小寿星对雷大胜拳打脚踢。
雷大胜吓唬他道:“再闹,要给拖去菜市口砍头啦!”
正当众人以为小寿星看过犯人砍头惨状,不再作声当儿,那孩子趁敢斗缠着小美人,跑来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臂,一溜烟跑下楼去。
敢斗大怒,要去追他,却给小美人拽住了说:“听说王孙在家过生日,也这般无理取闹,有过之,无不及哩。”
敢斗愣过,大喜过望道:“方才姑娘还说不认得我呢,现在怎么讲?!”
小美人又不理他,瞧了几眼砸得稀巴烂的种种宝贝,弯腰捡起三彩马脑袋,叹道:“谁能料到,这么漂亮的马儿竟是赝品!”
说罢,愁眉苦脸对雷大胜说:“阁下害苦了王侯楼,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怎么说?”
“不用说,明儿个整个洛阳城都听说王侯楼陈列显摆的宝物竟然全是赝品,狠狠骗了客人这么多年。好在我爹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来接受阁下强送的宝物,每件每笔都留有收条,上头具了阁下的大名。如此,则鄙店所遭损失只在三五日之内,而阁下作为始作俑者,从此各项原本财源滚滚的大好买卖定然大打折扣了哩。”
“小姑娘,休想吓唬我,我送的都是真品!”
“还有:本店又是太白先生的驻跸地,与他老人家的令名相关。而他老人家,既是宝物鉴赏家,又是有名的大剑客。”小美人不慌不忙,继续说,“我爹说了,若他闺女与阁下无法理论,便叫太白先生赶来主持公道。”
雷大胜恐慌了:“切莫如此!那李白为人最是豪侠,又嫉恶如仇!”
“阁下莫非要私了?”
“正是此意哩!”
小美人伸出五个纤细如玉的手指,曲来直去算了一番:“看在阁下常来常往的情面,这顿饭费用加上三倍,不然我爹定然告官去!”
雷大胜有钱无势,见事情闹大了,面对小美人的敲诈,尽管气恼,却也无奈可,说:“好吧!”
小美人欣喜道:“既协商妥了,奴特意吩咐伙房再加十道好菜如何?”
见雷大胜惶恐,又笑道:“阁下宽心,白送的!”
小美人言毕下楼,却给敢斗扯住了刨根问底:“小美人,你为何却在此处?!与秦基业那厮可是一伙的?!与他又是啥干系?!”
小美人挣脱出来,不恼不怒道:“敢问敢斗王孙方才哪来的勇气,竟敢挟持雷大胜独子,还砸这楼里的宝贝?”
宝卷赶紧过来说:“清理赝品的那是我,谢宝卷!”
“确然都是假货,若刘金斗诓骗姑娘,天打雷劈!”
小美人道:“真货也好,赝品也罢,总是你俩毁弃的。”
“那是!”宝卷笑呵呵道。
“砸了撕了,鄙店就像斗鸡给拔光了的羽毛,变成饭桌上的死鸡了。”小美人烦恼说。
“那你说如何是好?!”敢斗急切问道。
“若能作价赔偿就好了。”
“这决不成问题,”敢斗赶紧说,“我家有的是钱!”
“王孙手上可有现钱不?”
“这个嘛……”敢斗搔头皮犯愁了。
宝卷兴冲冲说:“如何,我把自家赔与你做丈夫可好?!”
“去你的!”小美人不知哪来的神力,一把推宝卷老远。
“哎哟!”宝卷跌倒了叫喊。
小美人懒得看他,对敢斗说:“手头没钱可是人生最苦痛的事儿,对不?”
“是是!”
“那奴就不接着说金钱赔偿了。对啊,不如来个人力赔偿!”
敢斗惊喜:“你说!说说看!”
宝卷爬起过来:“哎哟哟,你不是小美人,你是母老虎!”
敢斗阻挡宝卷挨近小美人,说:“小美人,刘金斗听你吩咐便是了!”
“还有我呢!”宝卷的脑袋从敢斗胳膊下探出。
“我让干啥,你俩就干啥。”小美人说,“这可依得?”
“依得依得!”敢斗说。
“姑娘若好好看我一眼,别总看刘金斗,谢宝卷也依你!”
“成啊。”小美人看着宝卷道。
“依你依你,横竖谢宝卷有的是气力!”
小美人笑了笑,翩然下楼。
“小美人,敢问你叫……”敢斗焦急追问。
“我叫秦娥。”
“原来姓秦,秦基业的秦!”
“姓万,名秦娥。”秦娥回头,莞尔笑道。
这一笑,真正美得不可方物。
※※※
店东请来洛阳城出名的医博士看敢斗、宝卷的伤。
大夫给二位王孙裹了药,告诉店东:“伤到皮肉而已,无妨,将息三五日便可重新跑堂了。”
睡房里,二位太岁听见医博士的话儿,表现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