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基业不慌不忙,提枪冲进去。见王不换挺刀欲作困兽斗,便主动弃枪于地,后退作揖道:“一百五十年不见恩主了,末将秦琼在此专候!”
王不换实在不曾料到秦基业竟会说这个,在最初的惊讶过去后转为啜泣,渐渐哭成泪人儿。
秦基业作陪他,也因为身世之感,双眼难免湿润。
忽然间,王不换又挺刀上来,喝道:“你这门神的扮相好不威风!可惜你也好,你先祖秦琼也好,都不过是奸诈小人,——若不是你这诡计,你休想抓的我;若不是你先祖叛卖,我先祖王世充便不会失去江山,——郑王是古往今来最仁圣的君主!”
秦基业谦卑说:“故主郑王殿下,一百五十来年前,俺秦琼临走下马拜别你说的那番话现在仍可再说一遍:殿下好猜忌人,对部下极不信任;殿下性喜谄媚之徒,对功臣忠臣从来不曾真正善待。殿下好自为之,俺秦琼去也!”
话语刚落,外头走进崔光远、班景倩和陆勋,又走进胡姬穿扮的翻雨。翻雨后头是她那四个身材健壮容貌瑰丽的兄长。
王不换看见翻雨,猛然闭眼:“是场好戏,上当了……”
“不独翻雨姑娘联袂秦基业演了出请君入瓮的好戏,便是你自家,王不换,也协同秦基业演了场恢复我大唐根基的好戏!”崔光远抚掌说,“你坏了秦琼在宫廷在民间的神威,通过破坏他的门神像,可今晚你又生生给秦基业装扮的秦琼追了五里地,让一路上的洛阳官民亲眼目睹秦琼复活神威!”
“妈的,怪道这么晚了,这许多草民都没睡觉!”王不换恍然大悟,“原来是等着看俺给追捕的好戏!”
“好了,乖乖束手就擒吧。”陆勋说,“入了狱,只要你肯发出解散郑国渠的命令,官府自会酌情宽宥你的。”
王不换问:“不过,在下甚为好奇:究竟是谁,猜破郑国渠事关我先祖郑王王世充?”
三位大人看着秦基业笑了,而班景倩说:“我等也是在秦基业央求歧王抓他入官府后才弄清楚郑国渠、王不换与秦琼之间的关系的。此前,始终不明白这三者间有何干系。”
“郑国渠之郑国,当然暗指你先祖王世充的郑国。”秦基业从容道,“至于郑国渠之渠,不是水渠之渠,却是渠帅之渠,本是大之意。据此,郑国渠暗指郑王王世充。”
“解得切!”王不换抚掌后,挥刀杀向秦基业。
秦基业轮枪隔过,唤一声:“翻雨!”
翻雨笑着过来,用双股短剑与王不换斗起来,玩似的。
“秦基业,你来!”王不换叫道,“我杀的是你,你是我家世仇!”
“你我间的恩怨早就了了,”秦基业说,“一百五十年前就了了。”
崔光远不耐烦,手一挥,外头的捕快冲了进来。
王不换负隅顽,喊道:“王世充有无穷无尽的子孙!郑国渠有无穷无尽的信徒!我死也不会解散郑国渠!秦基业,你等着后悔身是秦琼后人吧!”
※※※
归路上,腾雾笑呵呵问秦基业:“大哥可是破获郑国渠王不换的大功臣,为何不去几位大人府上弄个进阶?”
绝地道:“大哥与大人们有吃有喝,人家要他留下做事,他却舍不得我们五兄妹。”
“那天大哥给抓,我穿回女装,博得衙役同情,混入衙门劫狱,不承想大哥却在与大人们有说有笑有吃有喝,亲耳听得陆大人要大哥当捕快头领呢。大哥说不行,手下有好几个弟兄跟着混饭吃呢。”
超影说:“大人们一旦闹懂大哥投案是为了迷惑王不换,便欣欣然相帮大哥设了这个局吧?”
“结果大伙儿都见着了,别的就没啥可说的了。”秦基业说,“总之,我这是歪打正着,为洛阳百姓除了害,谈不上大英雄大功臣。我还是我,还得面对封牧之死。这个不好生解决,去江左的营生没戏了!”
众人顿然点头。
“你们都来了,俩太岁万一出逃,如何是好?”秦基业说。
绝地道:“托给付店东管着,不会有误。”
“他二人可听说我的事?”秦基业问。
“敢斗听闻大哥成了飞贼,坚决不信;后来知道证据确凿,说没想到师傅竟是这样的人;再后来听说你给斩了,大哭了一场。”
“宝卷呢?”
“大为开心,说你死了他就自由了,——正挖空心思琢磨如何回长安呢。”
秦基业点点头,不觉得俩王孙的反应是出乎意料的。
“倒是丹歌,不知道砍头的是个死囚,哭大哥个稀里哗啦。”绝地说,“后来在菜市口瞅着不是你,便怀疑大哥在帮衬官府设局做好事。”
“这姑娘就是有灵性。”秦基业笑道。
翻雨撅嘴,看着他。
秦基业当作没看见。他心里承认,到先祖祠堂不仅是去拜谒的,更是去自责的。他取出当年埋入地底下的祖传金瓶,是为了还给刘韬光等人,抵充给强人劫去的盘缠。至于当时当地,在那关键的一刹那,确实倏然而生以自裁谢罪于祖宗之前的冲动。就是说,钢枪转向掉地之际,若非翻雨用匕首击打它,使他蓦然清醒过来,真有可能用后颈去承受它坠落的锋芒。
※※※
睡了一夜转辗反侧的觉,宝卷、敢斗于天蒙蒙亮之际为雄鸡报晓声催醒,恍惚间,还以为身在四海向往的帝京长安哩。
宝卷醒来,见敢斗神思恍惚,问:“又梦见你的小美人了?”
敢斗推他说:“去,没正经!”
宝卷便以过来人口吻道:“你敢斗是斗大的傻子!明摆着:小美人是个大骗局,你却当真了。本人从不当真,一般都弄能得手的小娘子,哪像你,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所以,你若想真枪实刀耍女娘,不如随我去花街柳巷逛逛,这种温柔乡洛阳有的是。”
“你对得起丹歌么?”
宝卷不屑道:“丹歌嘛,路上看着还好;既到了东都,就成母夜叉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反锁着的门终于开了,阳光里站着丹歌。
敢斗顿时笑呵呵推宝卷,宝卷呢,便夸大其事用捂脸,胖乎乎的身子抖着:“天哪,母夜叉来也!”
丹歌正色说:“开了门,也不问是何缘故。”
“啥缘故?”
敢斗说:“是突厥汉回来了,不用锁门了。”
“师傅破了案回来了。”丹歌说,“遣我叫你俩出屋吃饭。”
他俩刚起床出屋,便给突厥汉带去秦基业屋子。
秦基业跟前堆着些干胡饼,招呼所有人都坐下来吃。
敢斗好奇于秦基业所建功勋,边吃边问,问东问西。
见秦基业不胜疲倦,懒得答复,翻雨便说:“此事官府的露布说得明白,王孙自可去看个清楚。”
敢斗是急性子,站起便要外出,却给绝地拦住。
“急啥,多得是,有你看的。”翻雨道。
至于宝卷,既没吃也没问,垂着头抱怨道:“我家里出了那么多盘缠,师傅却舍得给我吃干胡饼!”
敢斗有点瞧不起宝卷,说:“你个傻胖,师傅好不容易擒获郑国渠帅王不换,成了大英雄,你不问他辛苦不辛苦,却关心自家吃不好,未免太自私了。”
“是你傻:师傅吃饱喝足了归来,给我俩吃这等嗑牙的混物,他就是成了皇帝又如何。”
敢斗觉得有理,便道:“对啊师傅,你吃好了喝好了,为何只给我俩吃干胡饼?”
秦基业拈须道:“中餐、晚饭可想吃好点?”
二位太岁不约而同点着首,脸上绽开了花朵朵。
“确有个管吃管喝的好去处,只怕二位不敢去要吃要喝哩。”
宝卷说得干脆:“有吃有喝,能玩能耍,没我谢宝卷不敢去的!”
敢斗附和道:“听歌听声,观舞观灯,没我刘金斗不敢往的!”
秦基业朗笑站起,一手执敢斗,一手攥宝卷:“二位且随师傅往东都最有名的王侯楼走一遭去也!”
宝卷顿时恼道:“坏了坏了:恰才多吃了个胡饼,这胃里就没地儿腾给山珍海味、玉液琼浆了!”
敢斗也跌足道:“我也是哩!不过,这肚皮比不得别处,生来能屈能伸,可大可小,素来不缺装好货的角落!”
曳落河兄妹都乐了。
秦基业刚发笑,却立刻沉下脸去,——又想起中断的营生和死去的封牧来了,很是难过。
※※※
到得王侯楼,见多识广的敢斗、宝卷成了乡巴佬,连声道:“没想到,真没想到!”
“偌大的酒楼就是长安都没见过哩!”
恰有两个书生要进去,其中之一道:“二位公子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王侯楼乃洛阳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曾是诗仙李太白日日醉生夜夜梦死之地也。”
说罢,手中香扇摇曳,吟诗道:“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赞的便是此处了。”
另一个指点店堂里高挂的一幅龙飞凤舞的草书。
宝卷、敢斗赶进去一看,恰好是摇扇书生吟诵的《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落款李白。
他俩兴冲冲看里外瞅上下,小半个时辰不到,便弄明白这宝地的格局和特点。
底层提供特色酒馔,是一个特大空间,诸色人等杂然相处,欢声笑语,如同响雷。
二楼专供吃饭喝茶,有不同层级的阁子,有厢房,有庭院,皆由梅兰竹菊分隔,远观近看,全是风韵;吃饭喝酒,都得雅趣。
三楼专供客人食宿,每间屋子布置迥异,只是不能随意进去观玩。
等到秦基业与店东万鼎丰交代完毕拜托之事,二王孙下来了,见底层中央砚台状空地刚有一女子坐下抚琴,便欣然往前欣赏。
如此,空地妙用更为清晰了:周边绕以或密或疏的湘妃竹,又以此为衔接,架起竹节制成的沟渠,四周分置井然有序的桌椅。
二王孙重新见到那俩书生,他们已在桌前边听音乐边饮酒作诗了。
“琴声既清雅,”敢斗附庸风雅的同时,想起可恨的小美人来了,“容貌更脱俗。”
宝卷先是直勾勾盯着抚琴美人,随后听到泠泠的声响,回头一看,竟是竹节里清泉潺潺流动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