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斗闻到一股清凉的酒香扑鼻而来,便一举赶走挥之不去的小美人,叹道:“哎哟宝卷,那竹节里不是水,却是菊花酒哩!”
宝卷惊呼:“不愧为诗仙驻跸之地,要不然哪能把曲水流觞玩成曲酒流觞嘛!”
围着琴美人的桌椅渐渐满了,店小二端来荷叶形大瓷盘。上面摆着形色不同的茶盏,供客人挑选。不多时,这些清雅缤纷的茶盏便如同朵朵鲜花漂浮在酒渠中,于是好闻加上了好看。
宝卷馋涎欲滴,却苦于没有银两。难怪见秦基业走来,便如见了救星般上前哀恳道:“师傅师傅,你给几个碎银供俺吃酒赏乐!”
“甭说钱都给劫走了,官府露布说你刚从王不换手里夺回高祖御赐你祖宗的金瓶嘛!”
秦基业并不答话,径直扯走他俩,经后院进入间屋子,对坐着喝茶的胖店东说:“万兄,这俩长安少年不缺胳膊不少腿。你留下,你看管。若干活,给吃给喝;若不干活,任打任骂!”
“好哩,没说的!”万鼎丰大笑道。
宝卷、敢斗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叫嚷起来:“我谢宝卷不是下里巴人哪!”
“秦基业,你安的什么心!”
店东是个比宝卷还胖一倍的大个儿,打雷般喝一声:“来人哪!”
话音刚落,闪入几个布裙裹身的大汉,一个壮似一个。
店东吩咐:“火家,先将这俩少年带去禁房关了。饿了渴了,想干活了,再给一碗吃的一口喝的!”
秦基业坐视太岁俩给大汉扛走,踢腾在他们身上。
宝卷哭叫:“秦基业暗通强人,变卖人质,不得好死啊!”
“姓秦的,你对不起我爹当年救了你!”敢斗愤然叫嚷,“看你以后如何愧对他!”
秦基业垂头抱臂,仿佛在说:这么做,师傅也是出自无奈。
店东过来,亲热执着秦基业的手:“秦兄,好了,交给我了,你我兄弟喝酒吃肉!又是好几年不见了嘛!”
“半世飘零,一事无成!”秦基业摇头说。
“哪里!秦兄刚协助京兆尹大理寺擒住通天飞贼,洛阳城尽人皆知,而今大好功名唾手可得!”
秦基业苦笑道:“不说这个了。——她可还好?”
“既来了,就见见吧。”
“愚弟得赶回长安,连夜走,回来后再见不迟。”
店东道:“那两个京城宝货就交与我了,秦兄快去速回。”
秦基业不放心,让火家带路,去看一眼宝卷、敢斗。
隔着粗木窗棂子,见柴房里俩王孙有气无力躺在草料上,昏昏欲睡。
秦基业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也没有让他俩发觉。
之后,他便与丹歌上了路。
这之前,他拿出贴身携带的仅剩钱财,忍痛遣散曳落河五兄妹,说:“追随秦基业耽误你们五位好兄妹了。这不多几个钱好好拿着。回到凉州,找门好生意,慢慢从事,好好经营。就当从不认识倒霉蛋秦基业罢了!”
绝地等四兄弟垂头不说话。
翻雨掉泪说:“大哥既认了输,我们五兄妹自然不再认得你了!”
“谢宝卷、刘金斗为何不一并带回长安?”绝地问。
“暂时留在王侯楼,等父母亲自前来接取。”秦基业说,“如此,不会再丢人了,秦基业也好留住最后的颜面。”
“为何丹歌可以继续追随大哥?”翻雨憋着泪水问。
“丹歌姑娘与爹娘走失,也是秦某人的错。”秦基业不敢看翻雨,“这次回去,一并帮着打听寻找。”
丹歌说:“我随义父回去,也好对封雨亭说清楚当时当地封大郎做了什么,何以单单他遭到强贼毒手。”
翻雨不再说话,掉头便走。
而她的兄长们则齐刷刷跪别秦基业,但没哭。
※※※
转眼过了两日,又到了晌午。
猪羊鸡鸭,姜蒜葱椒,稻麦菽粟,煎烤炸煮。
不远处就是灶头,各种各样的香气钻入木板缝隙,扑鼻而来。
大师傅们忙着,嘴里哼着古怪的小曲。还有索性放声大唱的,把做菜的要点编成顺口的歌子,以提醒自家切莫忘了某一关键步骤。
敢斗、宝卷饿得头晕眼花,渴得口干舌燥,不约而同擂门哭道:
“开门吧!我俩情愿当大店东的小伙计!”
“管吃管喝就成!”
铁锁响了一阵,门吱嘎开了。那几个火家进入来,嘻嘻看着他们。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先替敢斗、宝卷系上围单,道:“正巧有个商人子弟过生日,人多菜更多,跑腿的伙计忑吃紧哩。”
宝卷伸手出来说:“先给口吃的!”
“先给口米汤也成啊!”宝卷踉跄几步,张开干涸的嘴巴道。
火家推他俩出去:“甭管饿不饿,干起来再说。自有你俩吃喝的。”
客人包下王侯楼一层二楼,扰扰攘攘地闹,汹汹拳拳地叫。划拳的,斗嘴的,比量的,夸富的。人委实多,菜委实多,伙计数量原来就有限,还得兼顾其他桌子的客人。
宝卷、敢斗养尊处优惯了,吃不了苦。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几圈跑下来,腿脚都哩溜歪斜了。
这倒不打紧,要命的是心里头实在气得不行。
敢斗心想:“我阿爷可是大唐数得上的大富翁,我是他惟一的子嗣,如今倒替不入流的商人端盘送菜,可见大唐是该天翻地覆了!”
宝卷也觉得:“我父亲专门营建天家宫殿、太庙和行在,我岂能干这等低贱营生辱没他!”
恨不能立马掀翻所有的桌子,剩下最后一张,坐上去大嚼大喝,叫一声:“俺谢宝卷乃京城来的真王孙,尔等生日不过了,来,伺候我吃喝拉撒!不然砍了尔等鸡头狗首!”
无奈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得身不由己上颠下簸,接着忙。
敢斗除了气急败坏,更有义愤填膺。他扯住前头端菜的伙计,道:“这商人看模样听谈吐,和这楼的气韵格格不入,叫人不敢相信诗仙李太白竟会把这里当作驻跸之地!”
伙计悄声道:“人家可是王侯楼的大金主,叫雷大胜,专好附庸风雅之辈,在洛阳很是出名。你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字帖书画,盆景装置,每件都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白送的。要知道,王侯楼客人多是文人雅士,不就喜欢来喝个酒吃个菜,赏玩赏玩风雅物件?如此一来,雷老板自家呢,也挣个虚名,赢个优惠,与己于人都有莫大好处哩。”
敢斗连忙看四周的字画,见有欧阳询、颜真卿的字,阎立本、吴道子的画,亦有青瓷、白瓷、秘色瓷、黄釉瓷。
不过,那伙计又附耳告诉他:“懂行的人却说都是赝品,不值几个钱!”
敢斗重新看了看,也以为不那么好看了,果真都像是假的。此时,他累乏了,更是厌烦了,又听得雷大胜在上头煞有介事念着一首为小儿寿辰专作的诗。
这诗即便在不喜欢诗文的他听来,也粗鄙不堪,实在算不得诗,可气可恼是在座的宾客竟然连连拍手,个个叫好。
龙虎肉端到小寿星面前,一个衣锦披绣的小儿。
忽然,喘息未定的敢斗看见他用手指戳着自己的鼻子,尖声叫道:“爹,娘,看哩:这两个坏东西竟敢偷吃我的龙虎肉!”
扰扰嚷嚷、汹汹拳拳顿然寂灭,所有人都远近高下望着这两个跑堂。
其实,那个猴精似的小寿星说得没错,宝卷嘴里还在蠕动,唇四缘染有红酱黑汁。
恰才还斯斯文文吟诗的雷大胜突然拍案而起,道:“哪来的东西!不仅做工懒惰,竟还偷吃我儿的菜肴!”
见事情败露,宝卷索性抓过菜盘上的龙虎肉狠狠咬了几大口,又狠狠抹了抹嘴,道:“明明是牛羊肉嘛,滋味比长安同名的差多了!”
雷大胜勃然大怒道:“替我好好收拾这俩伙计!”
话音刚落,站起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捋着袖管,舒着拳头,呼啦围住宝卷和敢斗。
宝卷叉腰壮胆道:“本人却是京城三品大员谢品章之子谢宝卷是也!看谁敢动手!”
敢斗跟着道:“我乃刘金斗,父亲刘韬光!”
自然有人晓得谢品章、刘韬光是何许人,可就是没人情愿相信真正的大臣子弟、贵胄富商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于是,俩王孙给放倒了挨受拳打脚踢。
宝卷一边翻滚一边逃走,急切下弄错了方向,竟咕咚咕咚滚下楼梯去,——原本就胖,简直就像是蹴鞠用的皮球。
小寿星看得高兴,奶声奶气,鼓掌叫好。
所有人见他开心,也都开心了。
不料此时小寿星意犹未尽,一骨碌滑下娘的怀来,拿起敢斗、宝卷刚端来的两只菜,兜头泼在敢斗脸上。又伸手,从一个个亲友手里拿来不同菜肴,一股脑儿撒向他,嘴里嚷着:“公子大度,都赏与给你吃!不吃不是人!”
他身后,少年成人排成一字阵,手里都端着或满或不满的盘子。
雷大胜与好几房夫人笑个不停,都说:“好玩,太好玩了!”
“来之前不曾料到竟有如此新颖的乐子哩!”
敢斗一开始还不停用手挡掉泼下的菜。突然,他嚯地突前,夺过小寿星手中盘子往地上砸,于众人惊诧之际,迅速抓起盘子碎片,直接勒在小寿星脖颈处。
众人惊呆了。
雷大胜惊恐道:“刘金斗,你究竟要如何?!”
敢斗拽着哇哇啼哭的小寿星,喊道:“谢宝卷,你上来!”
宝卷原本躺在地上装死,听见敢斗喊声,睁开眼,隔着楼梯往上瞅。见敢斗挟持了小寿星,便噔地从地上爬起来,虚张声势上得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