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斗蹭地坐起来要下床,巴不得马上去干活儿。
宝卷用腿脚挡住他:“我说你啊,真中了小美人的邪了!”
“是又如何?”
“这丫头是秦基业给咱俩下的套,好让咱俩心甘情愿,免费出力。得回长安去,不然纯属虚度时日!”
“我认了!”
“那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宝卷大怒道。
见敢斗还没好透便忙活起来,万鼎丰亲自要他将息好了再干不迟,却拗不过钟情的少年,只好破天荒赏了他一顿好吃的,又给了套全新的跑堂服,听任他带伤开工。
奇妙的是,王侯楼并没为着赝品事件而生意惨淡,恰好相反,宾客越发蜂拥而至,尤其是文人墨客,能工巧匠。原来,店东出了新花招。
这花招并非稀奇,不过是每月某日举办书画诗作比赛,拔得头筹者,其作品白送与王侯楼展示;作为回报,可获得免费餐若干顿。
看似吃亏,其实不然。王侯楼乃洛阳头牌酒楼,大作陈列摆放,若有幸给皇宫贵戚、富商名流看中买入,得现金的虽是酒楼,但腾然而起的名声却归于创作者。所以,洛阳纸贵,一夜暴富在王侯楼最近并不罕见,难怪生意较先前更为红火了。
为了博取秦娥的青睐,敢斗啥都努力学会做好。除了跑腿打杂,他还去厨房帮厨学厨,去客房扫尘叠被,去后院修花剪木。
毫不夸张说,里里外外的活儿,都学了个遍;上上下下的角落,都跑了个遍。
秦娥,倒见过几回,不过却似天上的风筝,画中的仙女,水里的月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而且总是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宝卷几乎痊愈了,白日,当窗棂子外有人经过,照旧呻吟不止。而夜深人静,敢斗更是累得睡熟了,他总连续不断摇撼窗棂子,——一旦松动到能拔出的地步,便立刻爬出去逃回长安。
幸好今晚,敢斗因梦见秦娥醒来,一眼瞅见宝卷正在干的勾当。他没有声张,转身又睡去了。
天亮重新干活,他告诉万老板,宝卷其实早已好透了。他没说宝卷要潜回长安,以为让店东吆喝宝卷重新干活,便能阻止他逃走,免得发生不测。于是乎,几个大汉来到屋子,不由分说押走宝卷。
宝卷不明就里,走得歪歪斜斜,高高低低,一径里直嚷:“各位各位,我没好嘛,起码尚未好透嘛!”
忽然,一只滴溜溜圆的大麻球从前头滚来,散着香喷喷甜丝丝的热气。宝卷猝然见之,没加考虑,一个箭步赶上去抓;待抓到手上,刚要啃吃,蓦然意识到暴露了,便赶紧停住。
来不及了,大汉们笑将起来,店东晃着油光光的手摇来了,笑道:“谢宝卷,原来好透了嘛!”
宝卷很是沮丧,可又想:“既暴露了,索性吃了吧!”
便大模大样抓起麻球,啃着骂:“娘的,都是你个大麻子害了我!吃了你,变成粪!”
秦娥也闪现了,提醒他:“谢宝卷,你答应俺用体力赔偿所砸所撕之赝品,对不?”
“对对,想起来了。”宝卷气恼坏了,但发狠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没奈何,只好起早睡晚,腰酸背痛干双倍活儿。
夜晚歇下,他原本可以找敢斗的茬,但敢斗已给移去别的屋子,连个撒气的人都没得。他怀疑自家的举动给敢斗看见了告发了,便恨他恨得牙根痒痒的。
累乏中,仇恨里,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瘦多了,也乖多了。
他不敢贸然偷吃客人的菜肴,至多揪起鼻子,闻闻菜的味道,竖起耳朵,听听菜的动静,痒痒的手跟馋馋的嘴都管得严严实实的,即便嘴巴流出再多的口水,也没敢尝一口。
别看他不偷吃了,但上下之际,脑子无时无刻不在转动;同时还观察四周,看看是否有可能趁人不注意,迅速脱了满是油污的围单,一下子到得店楼外,混迹于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全然脱离虎口,独自潜回“天可汗”居住的长安去。
也是天缘凑巧,他没找到独自出逃的机会,却没想到一个大机会却主动找上他来了。
这天,他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圈,刚重新上楼,把一盘肥嫩的白切羊肉放在两个壮年客人之前,手却被其中一个攥住了。他顿时哭道:“好汉,我说好汉,俺并没偷吃哩!”
不料客人凝视他,道:“王孙莫非是长安谢大人家里的谢大郎?”
宝卷抖了抖,赶紧摇头:“并非!不是!”
“小人看你不是别人,正是宝卷王孙!不会错认:小人曾是尊府家丁刘三,受了令尊厚恩才有本钱回洛阳,边做买卖边照拂八十老母!”
宝卷想起来了,确有个孝子给父亲出钱打发走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刘三看了看四周,摇首道:“莫哭,也别说!后几个菜端来时再说!上一个说几句!小人索性再多加几个菜!”
宝卷连忙止哭下去,一路上学着酒保口气,大声道:“好哩!就来!就来这位客官的下几道菜!那边那位先生的菜也快了,至多眨巴几下眼儿就到了!”
监视他的大汉笑了,说:“胖宝卷这些天老实多了!”
“真成酒保了。”
“给客人暴打一顿还是蛮灵的嘛。”
既然这么以为,也就麻痹大意了。
因此,宝卷后头送菜时说话容易多了,每次都说几句,一五一十便把遭遇说完了。
刘三大为不忍道:“没想到堂堂正正的王孙竟落到这等田地!”
说毕,用筷子沾酒在桌上写了“两日”和“长安”。
宝卷眼泪汪汪,比划着表示:“如蒙搭救,本公子定要叫父亲大人给刘三叔一个大大的前程!”
刘三摆摆手,又写下一字:“等”。
不出两日,刘三又来了,在底层最靠门的桌子吃喝,还叫了几个不声不吭的帮手。
还是宝卷送吃端喝,比平日还要卖力十倍:送一道菜,叫一道名,好哩快哩之类的酒保切口不绝于耳,越发叫那监视他的大汉松懈了。
趁大汉注意别的地方,宝卷依刘三说好的法子,将酒洒在他身上。
刘三倏地站起,破口大骂。
与此同时,他的帮手闪电般将宝卷押往停在楼外的马车上。
跟上他们的刘三装模作样呵斥道:“小子,老爷要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来事过快,去势又太猛,守着宝卷的大汉还没全然反应过来,便丢失了宝卷。
店东搜罗人证物证,问明前因后果,料想宝卷不会出事,只是给什么人送回长安去了。他只得亡羊补牢,加派人手看管好敢斗,以免他也开溜,无法向老友交代。
虽说他知道敢斗迷恋秦娥,不会轻易出走,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个万一便是:若秦娥不能回报敢斗的热情,那个怀春少年便会绝望,以至于设法逃走如宝卷!
有天夜里,专司巡逻的汉子发现敢斗鬼鬼祟祟,蹲在后院挖墙,以为他要跑,便立刻告知店东。
见墙角确实多了个狗洞,店东便让更夫钻过去看一眼,说已连接隔壁闲置已久的宅子。
万鼎丰纳闷,对秦娥说:“谢宝卷要逃跑,是刘金斗告发他的;为何刘金斗也悄然挖了洞,却没有逃走?”
“许是青春年少,有的是气力,多出的来发泄挖洞了吧。”秦娥笑道。
“你啊你,多半与见不到你得不到你有关。”万鼎丰叹道,“随他去吧,只要别出事就成。”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敢斗摸出房门,来到后院,拨开乱草,钻进狗洞,半截屁股还露在外头,突闻背后一个熟悉的女声喝道:“刘金斗,作甚呢?”
“是秦娥!”
他不敢作声,迅速穿过狗洞,躲在墙后头,体味秦娥重新出现带给心脏的剧烈跳动感。
“哟,竟羞羞了!”秦娥笑道,也进了狗洞。
到了那边,她看见敢斗正贴着墙怔怔瞧着自己。
“你……不可以嘛!”敢斗说。
“不可以啥?”
“你是仙女,是美人,为何与男儿一般可钻狗洞哩?”
秦娥笑着察看四周,看到有一处地面稀松得厉害,便问:“偷来的宝贝,王孙埋此处了?”
见敢斗连连摇头,便走过去要用脚狠狠踩踏。
“别!别别别!”敢斗喊过,用手捂住嘴。
自然,这喊声店东听见了权当没听见,知道敢斗与秦娥在一起,乐着呢。
秦娥止脚,越发好奇,蹲在地上。见草丛里藏着把铲子,便拿来开挖。
敢斗夺过铲子道:“得我来,免得给你弄坏了,还脏了你的小手。”
“到底啥宝贝嘛。”秦娥更好奇了。
两人蹲在一起,头也凑到了一块。
土被松开了,宝贝出现了,是层层叠叠的大鸡蛋!
“干的好事!”
敢斗慌忙解释:“并非偷来的,是救来的!你知道,自打秦基业在我家砍杀了那十几斗鸡,我从此怕见到杀鸡。”
“接着说,别说秦基业,我不认得他嘛。”
“有一天,一个蛮横的客人嚷着要吃正当年的下蛋母鸡,哪想到给我用阉鸡顶替了。”
“你偷来这里养着了?”
“酒楼里不能藏着,只好挖洞弄这里来了。”
“你说的救,不就是偷?”
“俺是用自家挣的工钱买的!”
“好嘛,敢斗是个挣工钱的王孙了。”
“万叔特别给的,说俺是店里最勤勉的跑堂。”
“为何不见正当年的下蛋母鸡?”
敢斗牵着秦娥的手站起:“虞美人去!”
“不会是那只母**?”
“正是。自古成双的英雄美人,我最追念的便是项羽虞姬了。当年,西楚霸王困于垓下,兵逃粮尽,四面楚歌,虞姬拔剑自刎,鲜血落地,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鲜花,后人便叫做虞美人。那母鸡鸡冠鲜红似血,就给它起了这个花名儿。——哎哟,姑娘怎么哭了?”
“俺只是感慨英雄末路,红颜薄命,而今愿为美人倾尽全力,不惜牺牲自家的男儿少之又少。”
敢斗情不自禁挨近她:“你看我如何?!像还是不像?!”
“你嘛,俺才刚认得。”
“若以长安镇国寺那天算起,俺认得姑娘的日子不算短了!”
“与你说过多少回了:那不是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