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力排的“众议”,乃手下单有庆、段成仁等人的反对意见:“一百五十来年前,叛卖郑王的乱臣贼子不止秦琼。秦琼后人迟迟不出现,多半昭示秦琼遭到果报,绝了后。既如此,应选别个叛将的苗裔来清算从前的血债。纵使他们在投顺大唐后功勋都不及秦琼大,但至少有一人与他并驾齐驱,那就是官方叫做的程知节,民间俗称的程咬金。”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排名,程知节位在十九,秦琼最后一名。”
“不错,那次临阵倒戈,程知节与秦叔宝同时背板我天纵圣明的先祖,”王不换说,“可诸位切莫忘了,究竟是谁无父无君,对郑王说了那番叫他伤心欲绝的话儿!”
“秦琼。”
“不用说,那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背叛行动之始作俑者正是秦琼。况且现如今,除了洛阳,唐朝还有哪个城池建有秦琼庙?背叛郑王的一众叛将里,又有谁与秦琼一样,上了帝王将相府黎民百姓家的门扉,成了所谓的门神?”
听了这番在情在理如诉如泣的哀告,单有庆,单雄信后代,段成仁,段达苗裔无不咬牙切齿,终于理解王不换的执念了。
单有庆、段成仁对王不换执念的理解自然比郑国渠普通死士来得真切。要知道,他俩今天得以成为郑国渠分首领,本身就是王不换执念十载的结果。
狂人王不换深谙独木难成林的古训。为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在茫茫人海找单雄信后代找了四年,找到的是单有庆;找段达苗裔整整九年,找到的是段成仁。
那时,这俩落魄汉子几乎忘了唐朝开国的正剧更是郑国亡国的悲歌:王世充战败投降唐朝后,其大臣段达和大将单雄信等十几人统统砍了脑袋,弃入洛水!
“这是不折不扣的谋反,可是要割脑袋的!”得知王不换找来原委,凤翔城看门人单有庆极度恐慌。
而睢阳城屠户段成仁索性将王不换推出门去:“将军找错人了,我祖上虽也叫段达,却是编民小户,从未做过相爷!”
王不换先是封官许愿,隔着门保证事成之后段成仁起码能当宰相大人,而单有庆,他请他到最肮脏的酒家,以陈胜的口吻说:“反是死,不反当猪做羊活下去也等于是死;不如死得轰轰烈烈,像个大丈夫奇男子!”
待到被说服者同意追随他,他转而告诫他们,复辟郑朝是漫长的事业,得一点一滴打好基础,比如习武,练就一身以一当百的武功是最起码的。
好在王不换本身便是禁军偏将出身,一次因醉酒顶撞上司高仙芝而给革职。他不服,他狂怒,在刺杀上司失败后亡命天涯至今。
亡命以来,他既没钱又没家,只有一身好武艺,一口好辩才,还有一个叫所有破落户瞪大眼睛向往不已的财富故事。
“这是我家嫡长子口口相传的遗嘱,到我已是六代。说的是先祖不得已降唐前,将多年来的战利品集中一处,装成十车,趁月黑风高,贿赂唐将通过门禁,将东西深埋于北邙某个早年给曹操盗掘一空的东汉皇陵里。”
无怪乎加入郑国渠追随王不换的人越来越多。任你是什么人,只要你敢于善于胡诌几句先祖与王世充交集的故事,就能成为郑国渠核心阶层中的一员。
终于,王不换郑国渠出手了:通过斩首或肢解门神秦琼,瓦解秦琼作为守门神祇的影响力;若哪家不识时务,重新在门扉上绘好秦琼像,则不惜代价偷盗或干脆劫掠该家,直至该家不再以秦琼为保护神。
可惜,似这般干了好多年,始终没有秦琼后代挺身而出,无怪乎段成仁、单有庆等人以秦琼绝了后为理由,要求以程知节为对象,进行新一轮挑战大唐立国合法性的行动。但王不换意志坚定力排众议,保证秦琼必有后裔。
他以歧王府和秦琼祠为重点打入眼线,探听是否有秦琼后裔来祭拜祖先,若有,则复仇的机会到来了。
歧王府之所以也是重点,因秦琼祠正是第一代歧王李范所立,而据说李范嗣子李珍曾雇佣过一个名叫秦绩的汉子做亲兵头目,虽然只过了一年,秦绩便离开了,但他手下说他每天清晨黄昏,总跪在秦琼塑像前喃喃说些什么。
今天是大功告成的的一天:歧王府线人来报,那个秦绩时隔十多年,竟重新出现了。于是王不换飞快作出判断:既然歧王府进不去,只能预先守在秦琼祠里,——秦绩若果真是秦琼后代,定将去祭拜先祖。
王不换装作香客,亲眼目睹前来祭拜先祖的秦基业。他很激动,随他行事的单段二人对他佩服有加:“大统领不仅意志坚定,并且料事如神!”
“现在没啥人,把他杀了还是怎么着?”
“立马咔嚓了自然解恨,却不能派到更大用场了。”王不换说,“想想当年大哥是如何擘画这事的。”
曾经,手下问他,若是他所言不虚,哪天,真的找到前来应战的秦琼后人,是当场击杀为好,还是长久折磨为好?他回答得干脆:“干扰其营生以报小仇,即清算其背叛郑国的私恨;弄臭其名声以报大仇,即清算唐朝取代郑国的公愤!”
对公愤的说法,其手下多有不解:“为何弄臭秦琼名声便能清算唐朝取代郑国之公愤?”
王不换解释说:“首先,别看当下之洛阳,不少黎庶再不敢把秦琼当门神,然心底里仍尊他为门神。所以,一旦门神秦琼的神效给弄臭了,则秦琼作为门神的信仰根基便坍塌了。
其二,千万别小看秦琼作为门神这事儿的影响:不,他守护的既是唐朝百姓的门,更是唐朝社稷的门,百姓不正是社稷的根基?百姓之人心向背,不正是唐朝存废的关键?
第三,这是更要紧的,秦琼乃唐朝创制及守成之代表,若针对他的一系列举措并未激起官方相应的行动,则正好说明唐朝正在发生蜕变,我等取而代之就变得容易多了。
因此上,弄臭秦琼名声,就能相当大程度削弱唐朝御宇的合理性。当然,这事做成后,还得一并将尉迟敬德从门神的祭坛上扯下来,而后嘛,就是直接与所谓的唐朝明晃晃对着干了!”
王不换惊喜发现秦基业不仅拜了先祖,还从地砖下取出个金瓶,同时身边又多了个帮手,便判断
弄臭秦琼名声的良机来了,说:“没有什么比秦琼后仍偷盗秦琼遗宝更能破坏秦琼形象的了!”
便急差单段二人跑去洛阳府告官。
洛阳府就在左近不远处,闻讯赶来的府尹陆勋凑巧碰到前来勘察秦琼像屡遭破坏的京兆尹崔光远少府和大理寺班景倩少府,于是就出现前头见到的那一幕:最近越发清冷的秦琼祠一连来了三位大人。
一旦秦基业身陷囹圄,王不换等三人便扮做白丁,去洛阳府偷听街谈巷议,并等着官府张贴公文。
果然,官府宣布盗贼不是别人,正是秦叔宝后代,一个叫做秦基业的不肖子孙。
这已经够叫人吃惊的了,更令人惊掉下巴的事随即也传了出来:斩首肢解门神秦琼的竟也是这同一个秦基业!
众人不信,轩然质问出来宣慰百姓的官员:“胡国公子孙再不肖也,也不至于斩首肢解自家先祖的图形吧?!”
“此人半生潦倒,一事无成,自然怨恨先祖没攒下足够的财宝,致使他坐吃山空。”
这消息更是出乎王不换意料。与所有狂人一样,他把这个意外结果当成自家的先见之明,得意洋洋对俩手下耳语:“我说过只要秦琼后代现形,自有本事把我等干过的种种勾当推到他身上。”
段成仁似乎记得他曾这么说过,连连点头。单有庆不大记得大统领曾这么说过,正待问个明白,一阵铜铃声响起。三人一转身,便见着一个身穿金黄色裙衫的胡姬,手腕脚腕满缀小铜玲,正从不远处跑来。
那姑娘径直进入官府廊檐击鼓喊冤。应声出来的衙役制止她,她却拼命喧嚷:“官爷作速放了俺的秦大哥!他绝不是啥通天飞贼,官府错抓人了!”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岂是冤案?!姑娘速速离去,勿再生事,不然连你一块儿抓进去!”
胡姬哀求道:“官爷,你们抓的可是民女兄长!即便不他放出来,总得让我见一面他吧?!”
王不换挨得近盯得紧,发现那姑娘背对看热闹的人脱下金簪,悄然塞给衙役并轻声说:“哀恳官爷通融!”
衙役掂量一番,自以为没人看见,说:“念在俺也有个妹子面上,进去吧,——活不了几日了。”
胡姬第顿了顿,哭着跑入衙门。但才一会儿工夫,她便给赶出来,瘫坐在衙门口,呜咽道:“冤枉,我兄长是屈打成招……”
“再胡言乱语,将你一并捉进去替你大哥陪葬!”收了贿赂的衙役听见外头议论纷纷,出来赶人说。
胡姬给骇着了,这才起身,抹泪离开。
王不换当然知道秦基业是屈打成招的,不过,这正是他巴不得的。他得意坏了,笑着率单段二人去预备更要紧的事儿。
天黑时分,官府在洛阳城贴满露布:通天飞贼秦基业已给大理寺抓获;因盗窃国宝,亵渎本朝开国功臣胡国公,将于后日押往菜市口问斩;胡国公祠地面即将修缮,高祖御赐秦琼之金瓶也将择日物归原庙。
在现场看露布的王不换注意到官府并未点明秦基业是秦叔宝嫡派后人。但他以为这是符合官方喜欢隐瞒真相的惯例的,要不然遭损伤的将是秦叔宝为之奋斗至死的唐朝基业。
至于洛阳百姓,一方面哀叹落网飞贼竟是胡国公嫡派后人,另一方面摇头发誓这辈子再不把秦琼当作门神了,——此人既然连劝善自家苗裔的法力都没有,岂能吓阻门外蠢蠢欲动的贼人。
※※※
到了问斩那天,菜市口人山人海,洛阳民众抱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前呼后拥,要亲眼目睹仇视自家祖先的飞贼秦基业脑袋掉地。
人犯押来时,民众看得出他在狱中没少遭拷打,已然浑身血红,体无完肤了。
王不换发誓要把高祖赐给秦琼的金瓶当作复辟郑国的图腾,——它原本的主人既不是李渊更不是秦琼,正是郑国国君王世充。
这个可靠消息他是听文物贩子说的:“金瓶底下有个郑字,有个王字,合起来正是‘郑王’!”
行动是在金瓶返回秦琼祠五日后的夜里展开的。
第一步,王不换已做到:通过各种渠道,获悉宝物果真如露布所言那样“物归原庙”了。
第二步,正待他做到:原本属于郑王的宝物究竟埋在秦琼祠哪个部位?
他下令段成仁、单有庆等人在外头接应他,然后独自飞檐走壁,轻易进入有人把守的祠堂。
所喜内里无人把守,就他一个人处在房梁上,下头看得一清二楚,——今日圆月,即便大殿也给
月光投射得亮光是亮光,阴影是阴影。
地面果真修缮过了,房顶窟窿重新覆好了新瓦,而大殿正中的秦琼像也重新弄过,色泽鲜艳,散
发着矿石颜料特有的味儿。
王不换沿着木柱顺下地面,用细小的工具敲击原先放置金瓶位置,未发现有中空声。接着,重点
放在秦琼像基座上。经过一番摸索,他发现牌位挪过位置,细察之下,竟是个机关,——塑像侧
面地上倏然现出一道暗格,暗格内正是放置金瓶的木匣。
他担心有诈,便将工具投到机关内,见没自动闭合,才亲手将木匣取出。
他确认里头正是金瓶无疑,便抱着木匣从原路飞奔而回。手下见他已得手,正在墙面上逃逸,便在下头跟随他撤离。
他刚飞身闪过一户人家的窗牖,忽然听见几个小儿此起彼伏喊叫:“阿爷快看,门神活了!秦琼活了也!”
洋洋自得的王不换闻讯大惊,回头一看,果见祠堂里涂刷一新的秦琼正在后头追赶自己,——不是秦叔宝,却是他的破落玄孙秦基业。
段成仁、单有庆等手下已在地面给堵截逮捕,但正在墙上飞奔逃逸的王不换秦基业并不急于抓捕归案。他要借助于他恢复先祖和自家名声。
这一安排果然奏效,沿途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叫声:“哎哟,胡国公复活啦!”
“哎呀呀,秦琼快追上通天飞贼了!”
“快瞧,胡国公转眼又在这儿哪!”
接着就是目睹门神秦琼亲自抓捕通天飞贼的民众一路趴伏在地,哀求秦琼恕罪的声响:“哎呀呀,秦琼秦叔宝,您老人家就宽恕我等愚昧无知!”
“从今日起,我和家人保证生生劫劫以你为门神!如有改辙,天地共愤,人神皆怒!”
“这下又好了,我大唐又有武功盖世的神将保佑了!”
在这热闹闹的喊叫声中,王不换愈加心慌意乱,便忽然下得高墙,钻入一座废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