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基业起身道:“不答应便不逗留,眼下就经由南门重新上路!”
敢斗、宝卷不舍得这就走,便答应遵守。
前去寻找合适的客舍路上,敢斗、宝卷窃窃私议有顷,由宝卷提出一个最低条件:既然玩乐免除了,吃喝上头就得大力弥补,理由是:“师傅,长途跋涉多少坏了我们的身子,紧了我们的神经。”
还伸胳膊道:“你看俺几乎给丹歌弄得半死不活,竟吓成了皮包骨!你行行好,给俺几两金子好
吃好喝,尽快将息好身子骨吧!”
秦基业沉脸道:“哪来的金子!你与封牧借口写信写了赏格,叫封牧丢了性命,连要紧的盘缠都丢失了!”
宝卷见他神情凶狠,不敢再说什么。
秦基业便宣布道:“吃有的吃,喝有的喝,却不能白吃白喝。师傅自有处置:你俩隐姓埋名,到大酒楼打一阵零工,以筹集丢失的盘缠吧!”
敢斗、宝卷顿时叫苦,纷嚷嚷要去亲戚家住几天,起码吃个够。
宝卷威胁道:“师傅若逼俺做下贱的营生,俺就到官府告你暗通强人,劫夺盘缠,扣押人质,变卖获利!”
秦基业翻手给了他两个耳刮子,说:“封牧死了,师傅还有啥怕的!”
宝卷捂着脸不吭声,心里发誓定要寻找机会潜回长安去。
敢斗见宝卷挨抽,立刻吞下要说的话,改而打趣宝卷:“实在没吃的,横竖你有的是肉,割点不算啥。”
宝卷佯装愤怒:“若你没喝的,也一并喝了我的尿吧!”
秦基业下令嘎嘎大笑的小厮们扯开他俩。
下榻地是南城根某家小客栈,洗过吃毕,秦基业换了行头,独自出门。究竟去哪里,他谁也没告诉,包括总盯着他看的翻雨也给留下看管宝卷和敢斗。
秦基业沿着定鼎门大街朝北面的洛河匆匆而行,两侧各有四行植物,分别是樱桃、石榴、榆树和槐柳,临街建筑一律为重檐,且饰以丹粉。
纵然洛阳城街道纵横,里坊骈列,但对秦基业来说,迷路是不可能的。小时候,有好多年,他是在这个都城度过的。
多年不来的陌生感消失后,秦基业眼前的景物便重新变得熟稔。可是,对漂浮的音声极为敏感的他,却在嘈杂入耳的说话声里听到不同寻常的内容——
一个孩童在哭闹:“阿爷,俺要贴门神!贴了门神,俺就不会做给人追着砍头的噩梦了!”
而后,是他娘在说:“相公,重新贴了吧,大不了晚上多安排些人手……”
“秦琼在门上守了一百多年,站累了守乏了,该当请下来歇息了。”说这话的是他爹,“再说这一年,通天飞贼专与贴秦琼像的人家过不去,不是砍了秦琼的头,就是偷光这人家的值钱物,让门神秦琼失了灵。”
孩子哭得凶狠:“爹不救我,娘不救我,连秦叔宝也不救我,孩儿死在噩梦里算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哎哟宝贝儿子,给娘看看疼不疼……”
秦基业看路两边的房子,不知是哪里传出的说话声。
他继续沿着定鼎门大街走,发现好些人家的门神都缺了左边手握金锏的秦琼秦叔宝,而右边是手执金鞭的尉迟敬德却好端端守在上头。
这两人本不是所谓的“门神”,只因李世民即位后因早年杀人无算,夜夜梦见恶鬼于寝宫外大哭小叫,抛砖掷瓦,意欲报仇,只好差遣二人每逢夜晚便全副戎装守在宫门两旁,后来又不忍心二位功臣夜夜辛劳,就下令画师画二将于宫门两旁,以画代人。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渐渐,大唐臣民都将这二位战神请上门扉,以震慑贼人,吓阻奸徒。
“要不是先祖弃世已有百三十年,这不是仇家报复还会是什么?!”
秦基业进入一家胡姬压酒的小酒肆。先前在外经过时,他恰好听见里头有几个家里遭窃的人说着刚发生的悬案。他到里头坐下,才喝了碗酒,就了解到事情原委。
昨晚,通天飞贼又出手了,砍烂几户人家门上的秦琼像不算,还率一干戴着写有“郑国渠”三字鬼代面的贼人,强行掠走那几家的金珠宝贝。幸好没人反抗,便没人受伤。
再往前走,到靠近皇城的洛水南岸,便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积善坊。
积善坊之所以天下闻名,乃因出了给天下臣民称为“圣人”或“大家”的今上。遥想当年,李氏反正,睿宗践阼,睿宗五个儿子,包括今上,在积善坊分院同居,你来我往,丝竹不绝,故号为“五王宅”。现如今,当年的临淄王住在长安,当着皇帝,而他的四位兄弟先后辞世,竟无一人存世。不过,四王子孙仍住在其中的四座王宅里,故而门巷修整,大槐巨柏,生意盎然。
秦基业来到五王宅,仰望歧王宅里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并没有着急叩门。接着,他看着不远处秦琼祠方向袅袅升起的香烟,又隐约听着歧王宅里棋子落下的啪啪声。
而今,没有多少人知道,唐初,这里正是胡国公秦琼宅第所在地。可惜,曾祖去世后,家道急剧衰败。到了祖父那一代,竟不得不靠变卖祖产艰难度日。而后,宅子变成则天娘娘新进官员的甲第。到了那些新进官员砍头的砍头,刺配的刺配,甲第拆除了,另起了更气派的五王宅。
幸而后人并没有忘记秦琼的功勋。一旦歧王李珍从秦基业口中得知自家宅邸的地基曾是胡国公公府,便禀明今上为其建了一座祠堂,这让秦基业颇感欣慰。
门禁和亲随换了一批人,没有认得秦基业的。秦基业只好表明身份:曾是王爷的亲随头目,特来拜见老恩人旧主子。
李珍正在与夫人弈棋,听说秦基业来了,便亲自到中厅迎迓秦基业。秦基业拜过据说酷似今上的李珍,说明来意:北地范阳一带有无异常消息?安禄山最近可曾来过京城?
夫人离去了,秦基业给引入书阁。王爷捡了颗棋子,说:“巧了,本王爷刚在西京觐见过三伯父,知悉若干内幕消息。”
“太好了!”
李珍说的内幕叫秦基业吃了颗定心丸:“皇伯父对安禄山的异图有所警醒,前不久特遣中使冯神威携诏书去范阳宣慰安禄山说:‘朕近日尤其思念你,故叫人在骊山华清宫新替你挖了眼上好的温泉,希望你十月撂下范阳兵事,赶来与朕和贵妃同乐。’”
据此,秦基业得出战事暂时不会开启的结论,却仍不放心,问道:“敢问王爷,小人可否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圣人发现安禄山心存不轨,让他从速赶到华清宫,倘若安禄山真要起兵,怕也要待到来年了?”
“自然是的。”
秦基业还是不放心:“万一那厮吃了秤砣铁了心,硬不奉诏呢?”
王爷道:“圣人待安禄山一向恩威并用,本王爷以为安禄山那厮不敢不奉诏吧。”
秦基业道:“快了,十月就在眼前了。”
“其实,安禄山未必要反,”王爷愤愤不平说:“得怨杨国忠嫉恨圣人崇信安禄山,时常捏造安禄山密谋造反的种种形迹,安禄山知道了,反而秣马厉兵!”
这就不是秦基业所关心的了。安禄山至少年内不会起事,对他来说足够了。
王爷问询秦基业如今在谋什么营生,得知他始终不如意,很是感慨,说:“要不你依旧替本王干亲随队长一职?如此,你不仅扈从本王,同时护卫先祖胡国公祠庙。”
秦基业谢绝说:“小人在江湖闯荡惯了,早已静不下心来了。”
王爷揣测秦基业嫌职位太低,便点拨另一条生路:“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或许,你已听说为抵御吐蕃,哥舒翰在磨环川新设了一支军队,名曰神策军。本王可协同崔少尹和班少卿,联名举荐你回京城入职。凭你一身武艺,必定势不可挡,节节上升,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同胡国公一般,成为我朝又一员猛将。”
秦基业动容了,这正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巴望的机会。可惜,太晚了,他身上另有差事,足以发财的差事。现在,关键是把封牧尸首送回长安,说明这次意外发生的内在缘故。若能取得封大人谅解,就进一步说服他将次子封驭交与他带去南边,如此,因封牧意外夭折而失去的钱财又能挣回来了。
“秦老弟为何打听安禄山反还是不反?”李珍颇为不解。
“王爷,小人这些年在北地贩马,若安禄山反的话,这买卖机会更大了。”
“好买卖,只是发的是国难财。”王爷笑道。
“王爷,我先祖身为门神,为何近来洛阳有通天飞贼专门砍斫他的神像?”
“据说是‘郑国渠’干的。”
“郑国渠是什么?”
“从字面看,只是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所造的郑国渠,可本王以为这是个死士联盟,据说其渠帅名叫王不换,练得一身好武艺,有万夫不当之神力,还会飞檐走壁,穿墙过户,官兵近不得他的真身,难怪至今无人瞥见过其真容。”
“蹊跷,竟有人仇视小人的先祖。”
“不独你,京兆尹崔少府也百思不得其解,近一年来几番暗中布排兵力缉拿王不换,可惜迄今没有成功抓捕到。”
秦基业下跪:“小人可否暂别恩王,前去拜见先祖英灵?”
“这是你原来的家,想来来,想去去。”王爷扶起秦基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