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宝卷不曾死,甚至朦胧中大致听见丹歌哀诉了,因而吓醒来,脱口而出:“谢宝卷,你造的什么孽哟!”
这话叫丹歌吃惊不小:“王孙原来却还活着!”
随即看见他体无完肤,有些伤处还在流血,有些则给冻成青紫乌黑,便哗啦啦流泪。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谢宝卷要死了,向你悔个罪吧。”
“你说。”
“俺从来没觉得害过谁,但现在才明白真害了人:表弟,木头,怜香,尤其是你和你爹娘;最后还得加上我自家。不过俺的小丹歌,俺真不知道你爹娘下落……”
说得越来越轻:“求你答应我两件事。”
丹歌犹豫,没回答。
宝卷便兀自道:“我死了,你把我和表弟送回长安,请俺那当皇帝尚食总监的姨父先给俺做几个名贵的菜肴,再埋了俺可好?大殓当口,你重新上我的肚皮,跳个人生苦短的舞,叫我笑着离开这世界可好?俺喜欢死你的舞了,可……美了……”
“谢宝卷你别死,你死了谁替我寻爹找娘去啊!”丹歌喊他摇他。
“你和我爹说,俺濒死前求他务必还……还你自由,并帮你找回爹娘……”
丹歌吓得手忙脚乱解他开来,拖进草丛,用衣裳盖住他,道:“俺这就去寻师傅来救你,你等着,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说罢,拔腿就跑。
突然,她看见前方山路边野草摇曳,似有一对对的狼眼睛闪闪发亮,便毛骨悚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她想起鱼肠还在身上,赶紧抽出,朝前挥舞一阵子,再猛然回撤。
回到巉岩边,她摇晃宝卷:“狼来了,快醒醒!狼来了,不止三五头,你快醒醒!”
果然,十几头野狼嗅着血腥味,将巉岩团团围住。
丹歌屏声敛息,一只手轻捂宝卷的嘴,唯恐他发出声响。
突然,秋风乍起,草丛狂舞。见巉岩一侧他俩的身影整个暴露。最为靠近的几头野狼瞬间扑来。
丹歌跳起身来,用鱼肠狂搠乱刺。
突然,一个黑影闪来,随即是来来回回的几道影儿,最先扑来的野狼倒地身死。
“超影大哥!”丹歌惊喜道。
剩下的野狼嗥叫起来,此起彼伏,山鸣谷应。
一眼转,野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龇牙咧嘴,跃跃欲试。
丹歌不敢看狼群,只顾抱着宝卷,而宝卷,迷糊之中反用他的创体护着丹歌。丹歌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家眼睛。
“姑娘莫怕!俺深谙狼性,最不怕的也是狼!”
说的同时,超影忽然一个前突,掷出数枚短镖,击中几头野狼。
“狼最怕火!姑娘设法弄野火!”
丹歌奋力攀上草丛边的大树,劈下几根树枝。她跳下来,捡了两块石头,要摩擦取火,却没有成功,一因慌乱,二为大风。
突然,一头野狼从丹歌背后扑过来。血盆大口,钩爪獠牙,清晰可见。万完不承想到的是,宝卷,奄奄一息的宝卷猛然坐起,在狼爪快攫住丹歌前,把她压在身下,如此一来,野狼抓住宝卷,咬他肩膀。宝卷翻滚着发出惨叫,丹歌脱身了,将匕首刺入野狼脖颈子。
野狼倒地,丹歌回头去看宝卷,见他唇形似在念叨:“冷……丹歌,好冷……”
她顾不得羞耻,便脱下衣裳盖在宝卷身上,直到只剩下一件亵衣,火样红的亵衣。她垂头瞥见穿着的红亵衣,忽然叫道:“谢宝卷,你不用死丹歌也跳给你看!”
随即朝着狼群边跑边旋,手臂上下张扬,短刀左右劈刺。
月光投在她身上,看着就是一簇流动的野火。
“好样的,竟生成了火!”正拼死抵挡野狼的超影见狼群中有一簇火焰亮起,以为丹歌做成了火,大喜过望。
终于,狼群害怕了,夹着尾巴,掉头离去。
超影背着宝卷下山,丹歌追随,重新穿上衣裳。
刚到地面,便见腾雾率几个小厮打着火把迎上来。腾雾说秦基业听见山上狼嗥声,不放心,特意派来增援。腾雾接过宝卷,超影则背起步子不稳的丹歌,赛跑似的返回树林深处茅屋内。
翻雨找到金创药,替宝卷止血敷药。丹歌找不到秦基业,返回来帮翻雨。翻雨说秦基业带着敢斗去附近的村落买棺木装敛封牧,一时三刻回不来。
超影看见丹歌在红亵衣外头套上别的衣裳,探头说:“原来那团火焰是丹歌姑娘的红衣裳,可那红色为何看着如同火焰一般?”
“我家清寒,爹娘买不起蜡烛油,就在夏天捕捉莹火虫当蜡烛。还把虫子捣碎了与胭脂搅在一块,替奴做成这件红衣衫,以便奴深夜回家,不给虫豸伤了。”
“原来如此。”
下半夜,丹歌担心宝卷,便偷绕到窗外看他,却见屋内亮着火。
秦基业回来了,正在叹息着为宝卷换药。
※※※
待到宝卷好些了,也老实了许多,秦基业下令先到洛阳先休整几日。临行,他亲自将封牧、怜香盛入同一口棺木,一并带走。
秋日高照,浑身都发酸散臭,还口干舌燥。也难怪,今日不怎么像秋季,羲和驾驭的太阳车奔驰于无遮无蔽的苍穹,凌晨冰凉,白天酷热,同一日的不同时辰简直两码事。
幸而好大好富的洛阳就在跟前,都已远远望得见它高大而厚实的城垣了!
来过不止一回的敢斗最先使劲喊叫:“瞧瞧,眼跟前就是东都!洛阳到了也!”
这喊声由其他人接力下去,成为莫大的行走动力。
偌大的洛阳位于黄河中游,北依邙山,南峙伊阙,东控虎牢,西据崤坂,位置极为优越,形胜十分险要,自古以来便是帝王定都之地,大臣居家之所。
此外,该地商贾云集,美人荟萃,骚人凝聚,物资辐辏。西汉朝作得《史纪》的太史公司马迁一言道破其历朝历代富庶的奥秘:“天下之中,四方八贡道里均。”
现如今,李唐王朝一口气兴盛了一百五十多载,这洛阳城作为它的东都,越发变得奢华:山矗行宫,城有皇宫,寻常百姓出门撞见龙子龙孙,普通黎民归家遭遇御兄御弟的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
一行人到时正值黄昏,城郭全然映照于金碧辉煌的夕阳中。在劫后余生、青春勃发的敢斗、宝卷等人眼里,洛阳的一切均是美好的:人、尤其是女人漂亮,城池漂亮,店铺漂亮,斗的鸡走的狗漂亮,服饰瑰丽而奇异的胡人漂亮,王公贵戚呵斥开道的仪仗漂亮,衙门跟前持棒佩刀的牙役漂亮,迎接天黑的彩灯漂亮,当街献艺的乐舞漂亮。
更何况偌大的城池,弥漫于夜空的气息尤其好闻:花香,茶香,酒香,姑娘香,饭菜香,等等。
偌大的城池震荡着的声音也特别动听:钟声,鼓声,锣声,叫卖声,诵经声,诸如此类。
进得城门,轴心干道上车辚辚,马萧萧,兖衮诸公,滚滚红尘,摩肩接踵,几乎就是敢斗、宝卷熟稔的另一个长安城。故而他俩自长安出发以来的低迷情绪为之一扫而空。尤其宝卷,听着靡靡之音,看到纤纤之影,摸到自己身上刻骨铭心的累累伤痕,美不胜收的丹歌在他眼里顿时又不屑一顾了,早在长安养成的习性乃至欲望复苏了。
秦基业一旦看出这两个太岁不安分的端倪来,便在茶铺坐下,招呼他二人陪坐,道:“说说,是这边的东都好,还是那头的西京好?”
敢斗说:“西京好,东都亦佳!”
宝卷说得就妙了:“既然一年半载回不到西京,我宁可认定东都好,毕竟看得见摸得着,实在哩!”
“师傅怕要与你二位约法三章,若你俩不答应,洛阳就成了路过的驿站,宿一夜就开拔,径直去江南。”
敢斗、宝卷哪舍得走马观花在洛阳,无奈答应了。
“一不得走亲访友,若有亲旧在此,免得泄露避难江左之机密;二不得故态复萌,杜绝斗鸡走狗的嗜好,免得寻衅滋事;三不得出客舍半步,以免动起潜回长安之念头。”
少年俩哪承想竟是这等样的约法三章,便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