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开拔上路,没想到走得尤为困顿艰难。
首先,日头高照,唇干舌燥,不比大风大雨那会儿。虽说不缺解渴的水,但太岁们喝不惯,抱怨河水井水乃至雨水一律苦涩,远不如长安的水那么甜。
其次,山路因连日来的大雨而变得异样,涨潮的河流叫谷地成了汪洋,而崩裂的山石造就数不清的嶙峋山坡,以至于靠《皇舆图》都找不到捷径便道。
绝地一直在前头探路,回来说唯一的进路给山石堵塞了,若不用人力重新开通,就要走回头路,耽搁行程倒也算了,要命的是,也许碰上安禄山的贼军打来。秦基业只得叫人众车马原地暂歇,自己要率绝地四兄弟到前头三里地的山腰清理崩落的山石。
他叮嘱留下看管王孙们的翻雨,说:“前不见村,后不巴店,倒也安全。再说我等也不远,万一有事,喊着就能听见。”
翻雨欢喜,心想:“这次终于要独立主事了,多半是前日夜里警告秦大哥有效了。”
但她主事没多久,便感到肚子渐渐疼痛,以至于实在难忍。她知道不幸来了月事,便要去山崖那边背着众人处置一番,走前告诫众少年:“俺去四周看看是否有异常动静,你们好好歇着。若有异常,我便看见了往回赶。”
但翻雨这一去,过了半个时辰都没回来,表兄弟俩以为她也去搬运崩落的山石了,便趁此机会来点新奇的事儿,排遣排遣枯燥。
宝卷首先吩咐木头去找农人家买蜜水。封牧以为这太有必要了,便让朵儿也去。
过了不多久,俩小厮垂头丧气归来说:“有村子,也有人,但头发老长,衣裳老破。”
“吃的没,喝的也无,家徒四壁。”
宝卷揸开手指刚要扇木头,但觉得光木头不公平,便怂恿封牧说:“表弟整人别有机杼,自成一格,不如你来惩处这仨废物!”
“不是去了俩?”封牧糊涂了。
“元宝也得算进去,他主子也是公子,也得差他买蜜水。”宝卷笑道。
“大有道理!”
敢斗说:“不对,我没差元宝去买!”
“是呢,我的小主子不像你们,体谅人。”元宝不合时宜说。
“这就更得算上元宝了,”封牧摩拳擦掌,“多谢表兄让机会与我!”
元宝慌忙躲在敢斗身后:“元宝是你的人!”
“莫慌,有我做主!”敢斗说。
封牧瞪敢斗道:“刘金斗,我三人协同一致最好!”
“前几日夜里挨揍的事你切莫轻易忘了!”宝卷冷笑。
敢斗挺身怒目,欲吓阻表兄弟俩,不料胸口即刻招致宝卷拳击,闷哼一声就要倒地。
元宝哭了,把主子扶到一边说:“元宝无能,没弄来蜜水,只好受罚了。”
敢斗哭道:“是我无能……”
元宝摇头,抖索着去木头、朵儿边上。
这次上路,非封牧所愿。沿途走来,也真吃了不少苦,于是便借小厮们没买到蜜水,要一股脑儿倒出苦水来。
“我爹蒙天子恩泽,借陪侍酒菜之便,见过不少宫中把戏。其中一项甚为有趣,叫射木鸭。将木做的鸭子放在水上,各人轮流挽弓射之,射中最多者为胜。”
宝卷大喜:“就这个,这个好玩!”
“有个规则算我添加的:若我射中你的鸭子,比方说,射中弱水,我就是他的新主子。而你射中朵儿,朵儿就归你。如何?”
“有趣得紧,当然听表弟的!”
三个小厮瑟瑟发抖,哭着说不要,别别。
其他小厮唯恐一并给射,刚要逃跑,却给表兄弟俩堵住了赶回来,其中便有新来的宝卷小厮,眉目清丽的弱水。
“为何我也算进去?”弱水问宝卷。
“你身板瘦削,叫我表弟不易射中。”
“那可不一定。”弱水眼泪汪汪说。
宝卷推开弱水,对封牧说:“哪来的鸭塘?”
“前几日大风大雨,后头林子边上有个不小的雨水坑,方才小解时看见了。”
“又哪来的弓箭?”宝卷说,“这你想过没?”
“秦基业那厮在车轱辘间藏着好些弓箭,偏你没留神。”
“好好,这下啥都不缺了。”
敢斗又在抗议,说:“元宝永远是我的人,即便给你们射中也还是我的!”
宝卷便走向他,明里关心暗中威胁:“你啊,重伤未愈,好好歇你的,免得旧伤未好,又添新疮。”
“我虽伤了奈何你俩不得,可别以为小厮不是人。是人总得发声,物不得其平则鸣!”
封牧恼了,又拳击他胸口:“你别发声,养你的伤便是了!”
为了不牵累小主人,元宝主动跟宝卷、封牧走,奉承说:“只消二位公子对小人故主人手下留情,小人今日起改换门庭,鞍前马后效大力就是了!”
宝卷、封牧很是满意,说好好。
弓箭拿来了,积水塘看着也黑沉沉的,不测深浅。
封牧要将朵儿推入去,说:“待人宽,责己严,是本王孙向来的做人本则。没奈何,谁叫你是我的人。”
朵儿嘀咕:“可我不是公子嘛。”
“你却是我之所有。”封牧将他推进去。
“俺不会浮水!”朵儿扑腾几下一翻,沉了下去,没动静了。
众人都紧张起来,但封牧不怕,说:“不打紧,正好探探深浅冷暖。”
果然,朵儿骤然探出脑袋,吐了几口脏水,奋力挺身站着,说。“公子拽俺上岸摘花朵朵如何?!”
“腻味了,当你木鸭射更带劲。”
“俺错了!”朵儿哭道。
“哪错了?”
“不该怨恨公子,前些日子趁你给秦基业覆面堵嘴,摘你花朵朵!”
“不碍事,过去了。”
朵儿一摇晃,歪倒了喝了好几口水,待再度站直了,狠狠点着心口位置喊:“来来,射射!射死俺干脆!”
封牧冷笑说:“不急,慢等。”
“再不急,翻雨姐姐归来了,公子没的玩了!”
“这倒是!”宝卷说着同时,将木头推入去。
封牧这才协同一致,推其余小厮下去,包括弱水。
弱水惊呼:“公子,我初来乍到,这次免了如何?!”
“得算得算。”宝卷摆手笑道。
“不是三位王孙每人出一个下人,俺显然是多出来的!”
“是啊!”宝卷恍然大悟。
封牧无所谓道:“那我添上响铃如何?”
“这才公平。”宝卷说。
“响铃,你作速过来凑数!”封牧说完,加了一句:“对,刘金斗也得添上一个马夫。”
“是可忍孰不可忍!”敢斗说了,要拦阻封牧去推自家的马夫来。
眼见得敢斗带伤阻挡封牧,马上又要吃亏,那马夫便随同响铃过来,说“公子别担心”,主动跃入积水塘。
响铃不知为何盯着封牧看,还故意挺胸吸气。
“知道,你也恨我,与朵儿一样。”
“是的!”响铃面带悲戚说。
“可我不在乎。”
“但愿别在乎了又来不及了。”说毕,响铃抹掉眼泪,跳入水中。
封牧疑惑,问宝卷:“他这是啥意思?”
“说你不得善终哩。”
封牧发怒道:“看我不一箭射死这东西!”
众小厮除了响铃昂首挺胸,都抖抖索索望着执弓的封牧。
封牧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勉强搭上箭扯满弓。先瞄准的是个大的木头,接着又换成元宝。但他终究不能释怀于响铃方才说的“但愿别在乎了又来不及了”,又看见他胸脯在晃动的水里颇有些高,似在嘲笑自己,便忽然对准他,却又欲射不射。
除了响铃,小厮们全都屏声敛气,晃来晃去。水下竟浮起污浊的东西来,应是某些人某些地失禁造成的。
“响铃,看箭!”封牧猛然射他。
不料那箭却摇摇晃晃飞过去,落在众小厮后头的污水里。
小厮们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人喃喃说:“谢天谢地!”
“没中。谁叫你放着我的木头不射,偏要干自己小厮。”宝卷挽弓说,“看我射中响铃,夺来他,好好问问为何要挺出那么高的胸脯。”
封牧顿了顿,说:“表兄个头比我大,力道也比我大。你站远些,我靠近点,这才旗鼓相当呢。”
“好好。”宝卷后退三两步,“我也射响铃呢。”
他力重势大,一弓开到底,陡然射出箭去。
众小厮除了响铃,都吓坏了,在本能驱使下朝左右两边扑去潜水。
封牧乐得欢叫起来:“哎呀呀,表兄这次远射煞有威风,顿叫木鸭变成游鱼了哩!可惜没射中,响铃还是我的!”
宝卷却恨恨的:“响铃今日这是怎么了?!”
是的,水中只戳着响铃,冷笑看封牧。
“赶紧上来受死!”封牧大怒。
“射死我才是正经死法。”那小厮说。
封牧火了,跨到积水塘边缘,猛然朝他射出又一支箭去。
只听得有人叫喊一声,很是痛苦。
封牧大叫道:“中了中了!”
但中的却不是挺身不动的响铃,而是躲在一边的弱水,——右肩膀破了,血染红一小片积水,便捂着爬出积水塘,比兔子都快。
“这是表兄的人,归我了!”封牧叫喊,“赶紧堵住,捉回来!”
众小厮听得,趁机上岸围追堵截。
一转眼,弱水给摁在封牧跟前,俯头道:“小人虽是下人,也还是人,不是鸭子!”
封牧赏他个耳刮子:“你给我射中了,照规矩归属我了,死活我定!”
那小厮对宝卷哭道:“不能啊!”
“好了,规矩就是规矩,早订好了。”宝卷说。
“宝卷王孙,是我啊!”
“可你说的我啊,是哪个我啊?”宝卷显然没认出来,糊涂了。
“那好,王孙不认我更好,我随封大郎了!”
宝卷若有所悟,重新打量他。见他衣衫贴着身子,凸显玲珑有致的体态,便扑过去搂住了,用衣角拭去脸上的污迹,又扯下幞头,顿见瀑布似的长发喷涌而下。
“天哪,所谓的偌水竟是我的好丹歌!”
众人也都惊讶,呼呼围着姿容出众的出水芙蓉,看了个目瞪口呆。
丹歌整顿衣裳,敛容后退道:“非礼勿视,都散了!”
宝卷靦着脸抓住她:“太好了,你也来了!”
“是奴主动向老爷提出上路服侍公子的。”丹歌隐忍道。
“好丫头,竟舍不得我嘛!也对,女子女子,没有男人哪来儿子!今晚再作我亲亲的浑家如何?!”
丹歌浅笑道:“王孙自瞒住秦师傅他们便好,奴这厢好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