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多长安人打盹的午后,敢斗、宝卷和封牧分别抱斗鸡,带最为得力的小厮,乘着牛车步出东南行,经过延兴门,来到已大不如前的镇国寺,要进入寺内变场。
变场乃讲唱变文的专用场地,今日没有讲唱而关着门。
宝卷、封牧是姨表兄弟。今日事关重大,发现对方竟也来了,便你看我我瞅你。
胖宝卷道:“怪哉,表弟竟也有雅兴会小美人来了。”
小封牧说:“对了,有美人的地儿自然少不了表兄!”
人在斗嘴,关在笼内、上面蒙黑布的斗鸡闻到对手存在,躁动不已,致使放在地上的笼子都剧烈晃动起来。
“倘若表弟的畜生落败了,小美人就落在表兄手里了,表弟切莫恼表兄啊。”
“我有战无不胜的巨无霸,所以提醒表兄:输鸡不打紧,输人却可耻!”
“巨无霸大而无当,早给光武帝杀得身首异处了,如今给你杂肉碎骨拼凑全了,真能重新冲锋陷阵?”宝卷笑道。
封牧怒道:“此巨无霸非彼巨无霸,一是鸡,一为人!人败了,不等于鸡输了!”
“谁雌谁雄,孰是孰非,拭目以待好了,事前嚷嚷大话绝非好汉哩!”
“嚷嚷大话的是你!”
主人泾渭分明,小厮自然也敌友对峙,互骂不过瘾,竟拣碎石残瓦掷来投去。
还好,敢斗带斗鸡和元宝到了场,表兄弟俩暂时撂下分歧,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默契迅速达成,便都看敢斗,脸上陈列凶神恶煞的样子。
封牧鄙薄道:“哦,你个奸商小崽子,竟也听说此地有小美人打擂台!”
“如何,你我先决出雌雄来?!”敢斗怒视封牧,“我若赢,你也给我拧两回耳扇子?!”
“若还是你输呢?!”封牧拍拍装巨无霸的笼子。
“别以为你有巨无霸就准赢!”
宝卷认出表弟带来的小厮其实是向来无从得手的美婢怜香,便挨近她,问敢斗是谁,与表弟又是如何结下梁子的。
怜香虽讨厌宝卷沾花惹草,但又不敢过分得罪他,便简要说了那天少爷与来客是如何结怨的,说毕,便离宝卷远远的。
“别忘了都冲什么而来,别小美人还没见着就伤了彼此元气,叫小美人笑话!”宝卷打圆场说。
敢斗、封牧清醒了,及时散开,一个抱臂昂头,一个昂头抱臂。
陆续有另些个贵介公子抵临。相同的是,还没见上小美人的面,彼此就先对上了狠毒的目光。
半个时辰过去了,小美人姗姗来迟,就连变场门都没开启。宝卷唯恐给戏弄,便爆发了。只见他径到门前,用身体撞门。可惜胖过头了,力道有限,那门只晃了晃便依然故我。
敢斗、封牧等一众少年全都给激发了,便齐臻臻上来拍门撞门,致使门上陈年老灰扑簌簌掉落,浑似春日里花非花雾非雾的杨花。
忽然,咣啷一声,门竟自倒了,害得这些不耐烦的王孙成了被叠的罗汉,你上有我,我上有他,哎哟哟的叫声不绝于耳。
封牧转向灵便,及时逃过一劫,乐得又拍掌又跺脚,当即编了首打油诗:“罗汉本当殿上列,缘何屈尊地上叠?只因美色有变无,一腔爱意无处费!”
众太岁本就恼火,经他这么一激,先后爬将起来,纷纷逼近他要开揍。封牧怕了,抓住宝卷道:“表兄救命!”
宝卷没伤着多少,冷笑一声,袖住双手:“表弟不是有巨无霸么,放出来救你的驾便是了!”
眼看封牧就要遭殃,敢斗忽然冲向变场里头:“瞧啊,那不是小美人还会是谁!”
众人舍了封牧,争先恐后跑过倒地的门,一个个都直愣着眼睛。
敢斗率先赶到台场仰视小美人,眼珠顿时也转不了了,嘴里喃喃道:“美,美,美得我破天荒第一回不要斗鸡,只想看着活色生香的小美人你了!”
其余少年赶到,也都忽然静下来屏息观望。
小美人着一袭粉裙,披一条剔巾,头饰单刀髻。眼比桃花,鼻似山陵,眉若远黛,腮如桃李。袒酥胸,露粉颈,高坐于檀座,笼罩在袅袅香烟、脉脉流波之中。
在最初的惊奇过后,众少年一个个伸出手,要触摸小美人,既要证实她是否为仙女下凡,又要预先揩她一把油,免得斗输了一无所获。
突然,坛座下钻出四个身穿皂衣头戴白帊的大汉,呼啦围住痴傻的太岁们。
为首的绝地耍着两把短剑道:“竖着进来不好,非要横着出去?!”
话音刚落,众少年身后倒地的门竟自行站起,咣啷一声堵住众人后退之路。
太岁们哪见过如此场面,以为中圈套了,纷然要撤。
小美人呵呵笑将起来:“这般怕事,也敢来与奴打擂台?”
众人疑惑要走不走,而敢斗按住胸间小鹿乱撞,却笑嘻嘻说:“都走吧,你等诸公,可我来了就不走了,非要赢得这位小娘子信不信!”
小美人俯视敢斗:“起码该王孙还有几两胆儿哩。”
“我是敢杀敢斗的血性男儿,恰好小名也叫敢斗,小美人给我好好记取了!”
宝卷胡乱挥舞胳膊,以吸引小美人:“人家说你斗输了,情愿嫁与得胜者做浑家;比方我赢了,你要我做你亲亲的丈夫哩!”
众人尽皆大笑。
小美人啐道:“胖公子胡吣!”
宝卷愈加兴奋,踮脚伸手,努力够着她以便满怀搂住:“来,亲一个好嘴子!”
刺溜溜,一枚短剑飞来,恰好戳入他双手下的坛场木板,吓得他赶紧停了手住了嘴。
小美人清了嗓子说:“絮叨下规则,愿从的留下,不愿从的离去:若有人斗赢奴,奴情愿三日内悉听吩咐;反之,悉听奴的,不得反悔!”
一个绿衣王孙呵呵笑道:“只要不取俺的命去,有何不可!”
众人汹汹拳拳附和他,又起一波高潮。
“不过尔等十来个人十来只鸡,奴就携来五只鸡,二比一斗将起来,吃亏的定是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这么说是何意。
敢斗嚷道:“你设擂台你做主呗!”
“不如今日五位,明天五位?”小美人说。
一个用罽宾国五彩帛裹住嘴部的胡服少年问:“倘你今日便输了,明日还能见到你不?”
小美人莞尔一笑:“奴明日当然还在此地,因今日奴只赢不输呢。”
封牧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敢情也有巨无霸!”
“若你今日输给本公子,则今晚你就在俺府上睡轻卧肥了,明晨公鸡报晓,本公子哪舍得放你重回此地!”此话只有宝卷说得出。
“胖王孙先得赢过奴再这么做嘛。”小美人边说边从绝地手里取过签罐,“为公平起见,谁今日,谁明天,抽签定吧。”
几轮下来,宝卷、敢斗和封牧与绿衣王孙、胡服少年留下了,其他人兴意阑珊,给曳落河们请走了。
绿衣王孙长发披肩,绿衫锈着只红黄相间的杜鹃,手摇大红纸扇,扇上的绿杜鹃张合自如,栩栩如生。
“瞧这副模样,准是大户人家男主人的心爱之人。”封牧不屑说。
“倒像来献艺。”宝卷道。
敢斗以为此人穿扮不俗,来头不小,应不是平庸之辈。
“绿太岁先来。”小美人道。
“承让承让。”
绿衣王孙说过,径自捉出斗鸡,放于锦幛木柱组成的斗场里。小美人也从一只鸡笼里抱出只斗鸡,扔了进去。
两只斗鸡,一个这头,一个那边,刚站稳脚跟,便毛发耸立,鸡冠竖起。只见一阵奔跑,俩敌手便嘶咬在一块。不一会儿,绿衣王孙的货给小美人的啄得血淋淋的,丧魂落魄飞出场地,一转眼不知所终。
宝卷、封牧不禁哈哈大笑。
敢斗则摇头叹息:“中看不中用,弱鸡呢!”
绿衣王孙摇了摇头,对小美人道:“认输便是了。”
“王孙稍等,一俟比赛结束便随奴走如何。”小美人说。
“恭敬不如从命。”
“小个儿阿哥跟上如何?”小美人看封牧说。
“不不不,我乃表兄,他是表弟,理应我先来过!”宝卷高声说。
小美人故作惊讶:“王孙如此肥硕,敢问斗鸡也相似乃尔?”
“我乃饱学之士,人胖学问大嘛!”
宝卷毛遂自荐先封牧一步,是担心巨无霸先赢了,自己就没机会获胜了独占小美人了。
小美人哂笑:“奴有请胖王孙把胖学问好好抖搂出来!”
“古有曹子建七步作《七步诗》幸免于难,今有谢宝卷斗鸡写《斗鸡篇》独占花魁!”
“少啰唣,呈上来!”
宝卷被小美人抢白得可以,原本滚瓜烂熟的东西竟找不回一个字眼儿了。
小美人笑道:“怎地,到底还是屙不出来?”
“屙出来了,终于屙它出来了!”
小美人斜着红若桃花的脸:“奴听着哩。”
宝卷摇头晃脑:“游目极妙伎,清听厌宫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长筵坐戏客,斗鸡观闲房。群雄正翕赫,双翅自飞扬。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
小美人打断他:“罢罢罢!”
宝卷诧异问:“嫌本公子做得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大好哩。想必奴前世见过王孙,当时王孙给奴念的正是此诗哩!”
宝卷疑惑一会儿,说:“难说没有!难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