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没外人听到,打啥要紧!我说阿爷,小丹歌美不美?”
“没得说!”
宝卷沉脸道:“那阿爷可不能背着我……”
“混账东西!阿爷饱读诗书,岂干得出龌龊勾当!”
宝卷笑将起来:“阿爷这般好,儿子当然要去江南当一回隋炀帝。”
“暗有神灵,明有家法,可不许反悔!”
“不过儿子有个条件:丹歌得预支给儿子!”
谢大人作色道:“先上路,丹歌陪你到江南!”
“阿爷对别人耍的把戏对我不管用。那丹歌再怎么倾国倾城,总比不上锦绣长安吧?儿子再不济,总犯不着为着个迟早玩腻的美人去万里之外遭罪吧?”
谢大人掉头便走:“阿爷带走丹歌!”
宝卷转身抱臂:“那小妮子阿爷看得魂飞魄散了吧?要享用就明说,无须拐弯抹角。我大唐以孝治天下,阿爷要的东西,儿子岂敢独吞!”
“混账东西,说什么呢?!”
※※※
谢大人回府,对迎候他的秦基业说:“好了,那民女给老夫送走了。畜生不如的东西,光天化日竟敢强抢民女!”
秦基业宽解道:“有大人做主,这事顺利过去了。再说令郎就差上路了,就当离别京城,一时糊涂吧。”
秦基业跟前有酒菜,谢大人斟酒夹菜与他:“师傅放心,这事是我儿把柄,这下不敢不上路了!”
秦基业欢喜:“坏事变成好事了,在下也没白忙活。”
接着,切入正题:“若是此行添入长安城大富户刘韬光独生子刘金斗,不知大人肯还是不肯。”
刘韬光这个名字谢大人当然如雷贯耳,现在听说此人之子也要随行,便纳闷问:“师傅是如何识得刘百万的?”
“在下少时与韬光兄同为朔方军袍泽,他救过俺命。”
谢大人一惯在皇家工程中偷梁换柱,捞取不义之财,对金钱最是敏感,此时已算定答应这个顺水人情在省钱乃至赚钱上的好处了,便道:
“老刘既救过师傅性命,其子随行,便也不碍。只是老夫答应下来,连襟封大人未必乐意,如此,则师傅最好这就去讨他的意思去。他若肯了,此事便定了。”
秦基业喜出望外,便起身赶往封府去。
※※※
封雨亭刚从大内回来,见秦基业来了,一欢喜,便从带回的酒瓮舀出盏葡萄美酒,让他尝了个鲜。秦基业喝着,想起贩马多年的西域。
计较了说,葡萄酒确是稀罕物,乃当年汉文帝坐金銮殿时从西域传入的。纵使贵为天子,也极少饮得。
武帝朝,为获取尽可能多的葡萄酒,竟好几次先发制人,打得西域诸国有求必应,甚至派酿酒师带上好的葡萄藤来到汉宫。从那以来,中土便有了自栽的葡萄树和自酿的葡萄酒。
虽说如此,数量毕竟还少,无怪乎到了大唐,重臣贵戚能饮到葡萄酒的还是少之又少。
封大人是李隆基的尚食总监,官阶不高,位置要紧,那几十个在大内御圃栽葡萄酿美酒的胡人就归他使唤,所以得以常常弄来比金子还贵重的葡萄美酒。
见秦基业品得入神,封大人未免得意:“这瓮酒乃圣人赏的,夸我做得一手好菜,吃得贵妃赞不绝口。”
封大人是朝中为数不多的由今上亲自调到京城的江南大厨。
开元间,御宇多年的天子忽然想尝鲜南方菜,便差人不远万里寻来好些江左名厨,意外吃到封大人独创的“拆骨蟮”与“蛤蟆抱芋”。
前者酥滑爽口,后者滋味鲜美,皇上贵妃大快朵颐之余,问封大人菜名由来。
封大人当场开解:蛤蟆抱芋乃因须得将鲜活的蛤蟆投于热锅,而蛤蟆至死都将半熟的芋头当救命稻草,抱着不放,便有了这个奇特的菜名。
但拆骨白鳝是如何得名的,贵妃娘娘却不忍听了,流泪说算了不说了,说了便吃不下了。
后来,封大人掌握了皇帝贵妃对菜名的特殊兴趣,每次发明新菜都绞尽脑汁起个别出心裁的好名儿,因而经常见到二圣,没多久便给拔擢到尚食总监位置上来了。
却说美酒下肚,秦基业打听封牧是否做好启程准备了,还说:“这孩子不比表兄,生长于烟花江南。这次故地重游,一定不胜欢喜。”
封大人叹气说:“师傅有所不知,如今大郎早已习惯于长安的种种好处,哪舍得抛下嘛。”
秦基业摇头说:“原以为令朗自会爽快答应,也好带动宝卷王孙马上动身。”
封大人咬牙切齿:“长安,长安,不知销了多少贵介公子的骨,又熔了多少有志少年的魂啊!”
“很是不幸,这个万般乐趣汇集,千种美妙竞秀的长安就快血流漂杵了!”
“可牧儿年幼无知,不信啊!”
“大郎现在何处?”
“后花园瞧瞧吧。”封大人说,“没正经念书,又在与下人胡乱耍把戏吧。”
※※※
秦基业藏于花园变黄的杨柳后,看着矮小的封牧。
知子莫如父,他果与众小厮丫鬟别出心裁玩着。
好些蜡烛灯搁在假山真水间,稚气未脱的苍头青衣穿上春日里花草般艳丽的服饰,就着水池扮成花卉树木,飞鸟鱼虫。
在封牧看来,这不是演戏,他真把这些人看作东君遣来与他作伴的贵客,每个都有响当当名字:贵客牡丹,清客梅花,寒客腊梅,幽客兰花,妖客桃花,艳客杏花,仙客琼花,清客梨花,情客丁香,刺客玫瑰,忠客葵花,狂客杨花,溪客莲花,鬼客棠梨花,等等。
他执书穿行其间,不是用力摘花就是猛然射鸟。他自家感伤怀春不打紧,却痛得下人敢怒不敢言,腹诽他终将不得好死。
秦基业叹息:“不可理喻:既这般怀恋江南,何不去春早秋晚的江淮,为何既折磨自家又戕害下人?”
封牧如此行事,乃因生在山清水秀的江南,随父亲来长安已七岁。
如今十年过去,他感觉长安啥都好,就是天气没江南的温煦,花木没江南的明艳,禽鸟没江南的动听,姑娘没江南的美貌。
江南秋天来得晚,而长安紧邻边塞,秋天来得尤其早。他在江南就很不喜欢秋天,每每到了秋天而迎风洒泪。
来到长安,变本加厉,一到秋天整个人变得阴险刻毒,因而想法设法将长安之秋转成江南之春。
这不摘了许多花,射了好些鸟,暂时收敛住了酷虐,徘徊于岸边桥上,眯着小眼睛,抿着薄嘴唇,念起歌咏江南美景的诗篇来: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艳。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秦基业实在看不下去,刚要走,却听得身后响起刺耳的弹弓声,随即一个少年哭嚷道:“兄长看仔细了,我是你二弟封驭啊!因你少了忠客葵花,特来扮与你看,不承想到头来……你看你看,额上出血了,差点挨到左眼!”
封牧斥责封驭:“二弟扮的是忠客葵花。葵花既叫做忠客,就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快滚,你个假忠客!”
封驭且逃且说:“你当我真是葵花,感不到痛么?!”
秦基业抄近路拦住封驭,端详他额上的血包:“二公子这是去告诉你爹么?”
封驭眼里抛珠撒豆:“阿爷向来宠他,眼里哪有我这个庶子。”
“我护送你兄长去南边的事可曾听闻?”
“略有所闻。”说了此话,封驭又赶紧道:“兄长不去我去如何!”
“师傅乐意换你去,不过须得你父同意。”
封驭却悻悻然说:“除非封牧死了,要不然这等好事哪轮得到我!”
秦基业宽慰他:“兄长走了,你在父亲身边,不久看重你了?”
封驭抽泣道:“可哪天他回来了,我又成了微不足道的庶子!为此,我巴不得这个秘密败露,天子派羽林军来抄家!”
“若如此,你也死定了。”
“只是嘴上说着过瘾解恨罢了。”
“好吧,师傅试着劝你父亲同意换你。”
封驭没说什么,对秦基业唱了个喏黯然离去。
回到封大人身边,秦基业果真提换封驭的意思。
“去江南的自然该是牧儿,到底是冢子嘛。不过不妨以此要挟牧儿:你不去,便留在长安受死;你驭弟去了,别悔之莫及!”
秦基业讨了个没趣,只得说起添加敢斗入伙的事。封大人正在恼恨封牧,一时间没掂出敢斗跟着去的好处,回绝说:“若刘韬光将秘密泄露出去,可不是好玩的!”
秦基业强调刘韬光与自家有着水浓于血的袍泽之情,而后说:“贵连襟谢大人已同意了,特要在下来讨封大人主意。”
封大人沉吟片刻说:“此事容我好好想想,师傅改日来听回音吧。”
谢大人嫡夫人与封大人嫡夫人是江南名门顾氏亲姐妹。谢大人娶的是姐姐,封大人娶的是妹妹,宝卷与封牧是姨表兄弟。
此番秦基业带宝卷、封牧去江南避祸,本就是谢封两家的天大秘密,三方一开始就商议好了:不足为他人道也!
所以,秦基业添加恩人之子进来,不得不恳请二位大人同意,否则刘金斗万难成行。
离开封府,大秦基业担心事情久拖不行,行状暴露,或者由心怀不满的封驭泄露,或者给贪恋美色的宝卷告密。
随即,他又打消这个担心:“封驭只是心怀不满罢了,心怀叵测谈不上。至于宝卷,真告了密,自家也得砍头,损人不利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