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坐兴庆宫金銮殿的李隆基风流倜傥,无所不能。除美色、羯鼓、温泉、音舞、百戏外,鸡年降诞的他竟也酷爱斗鸡。人说这是自家斗自家,预兆不祥。
上之行下必效。长安人家境殷实的以斗鸡为乐,挥霍财富;底子匮乏的以斗鸡为业,赚取开销。
所以,八月中秋次日这个清晨,满长安的斗鸡为周而复始的曙色催醒,竞相引吭高歌,经久不息。斗鸡是公鸡,因此上,无怪乎京城黎明总有一股子滑稽突梯的阳刚之气。
此起彼伏的斗鸡报晓声里,秦基业在一间风雨剥蚀的烂屋醒来,身边既没妻妾也缺儿女,有的只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有的只是墙上挂着的十八般兵器。
要问十八般兵器都是些啥,他会告诉你:“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戟,鞭,简,撾,殳,叉,杷,索。”
若你问,为何墙上少了一样兵器,仅有十七件,他会答以:“第十八样无形胜有形。俺若赤手空拳与你对打,这就叫白打。拳与手岂能挂墙上?”
这屋子是他这些年贩马来长京城时暂住的,位于南城郭黎庶聚集区,是买下备用的。
此刻,既为鸡鸣催醒,他便一跃下地,到门外用陶缸积存的雨水盥洗一番,便背上褡裢,外出办秘事去了。
昨夜辞别刘韬光,他回家倒下便睡着了。这些天累得身上都快没骨头似的了。
“时不我待,诸事须加快弄停当了,也好赶早上路,免得给提前打来的叛军堵住。”他警告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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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门子接过秦基业给的铜钱,许他进去拓片。
秦基业来到松柏森森的后廊,先往贵重的大石碑啐上几口唾沫,再将大幅宣纸齐整敷上,打开墨盒,将拳头状的棉包蘸个饱。等多余墨汁滴没了,便从上到下、打右至左一点点拓着。
渐渐,洁白的宣纸变成黑白两色,《皇舆图》繁复的线条和文字便显现出来。
这块大石碑是隋文帝杨坚下令镌刻竖立的,是隋代疆域全景图,详载各方道路、河流、关隘、形胜和风物等等,对从戎的军汉与远行的商人极有裨益。
民间传说《皇舆图》暗藏隋朝帝室藏宝处的标记,曾吸引众多淘宝人埋头钻研、踏破铁鞋,却穷尽一生,一无所获。后来,这个传说变成了遥远的谎言,没人再信以为真了,国子监和大石碑因而冷寂已久。
唐代疆域基本因循隋朝版图。武德以来,历任天子十分看重这地图,特从杨家宗庙移到李氏太学,以便饱读诗书的儒生仰观星河灿烂,俯视皇舆苍茫,在折服于李唐功业之余,养成心有天下、造福万民的全局观。
这全胜图一连拓了十多份,秦基业心里踏实了许多,便收了工。
“是啊,这图虽不会告知我前代宝藏隐在何处,却能及时指点我如何带着三位王孙远达江左,全数拿到几家余下未付的财宝。”秦基业这么想着,谢过紧张望风的门子。
离开国子监,他去附近胡人食铺要了盏味道醇厚的羊肉羹,索了几个素胡饼。狼吞虎咽吃完一抹嘴,又去其他处所了。
地图要紧,药物更少不得。他去生药铺合了十几味成药。合的是孙真人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开列的远行必用药,计有熟艾、备急丸、辟鬼丸、生肌药、甘湿药、疔肿药、金创药。还有专门对付毒蛇毒蜂叮咬的种类。江南虽好,可并未全部开垦,瘴气之类的疫病委实可怕,须得带足应急的药物。
又去木器坊,监工正在打制的车辆。这是一种有盖有门、能坐能睡的车子,就是古时内壁涂桐油以防雨水浸漏的油壁车。谢封二大人为保密起见,不打算动用自家车马,要秦基业秘密打造,费用另结。
马买好了,是当年突厥处罗可汉千里迢迢进贡给“天可汗”太宗皇帝的天马后代,跋山涉水、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天马养在近郊庄户人家,由四个武艺卓绝的“曳落河”看养调教。曳落河即突厥语所谓的壮士。
曳落河四兄弟生于多年干旱、匪兵劫掠的河西。那年,家中绝粒,父母亲族都死了。幸存的四人只好带幼妹外出求生,正好遭遇一支经过的马队。上百匹骏马,却只有十个押运人。偷袭开始,不料一匹马驹失控逃逸,恰好冲向四兄弟的幼妹,吓坏了小姑娘。千钧一发之际,鸣镝飞来,正中小马驹眼窝。
射箭人是秦基业,以此举降服了曳落河四兄弟。四兄弟在寄存好幼妹后,跟随恩人贩马于散落着磊磊白骨的西域东土。
鉴于四兄弟的突厥语名儿既冗长又拗口,太不好记了,识马养马的秦基业自然而然给起了周穆王骏马的名字:老大绝地,老二超影,老三逾辉,老四腾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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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到庄户人家院墙下,秦基业便听到一片喊杀声。
曳落河们见了大哥,悉数跳下马来问他何时南下。
“我也巴不得立马上路。但此去江左,山高路远,盗匪出没,虎狼横行,难免遇见种种意外。故此,许多事儿要预先做好了才能成行。大哥许你们富贵,更要保你们周全。”
“天马调教成了,我等武艺也精进不少了。”绝地说。
“大哥敢与俺们略略切磋不?”超影交替抛接两把短刃,挑战秦基业。
秦基业笑了笑,刚要出其不意夺刀试看,不料超影手中已无双刀,而自己后颈瞬间有了凉意,似有疾风袭来。
超影笑道:“兄长迟了一步,就受制于人了。”
秦基业顿时歪头,避过一把戳来的短刃,紧接着瞥见另一把又从侧面刺来。他一动不动,待刀子即将挨身,猛然移步。
那人刺空了,忽然闪开去。
秦基业以为是四兄弟中的一个,却见四个都在边上大笑,便知道另有他人先自己一步,夺了超影手中的双刀。
随即,他感到空气的味儿都变得好闻了:“怎么,把她给接来了?”
四兄弟笑着不回答,但好听的雌声从侧面传来:“若我那年便学成大哥不动如山又动如脱兔的绝招,大哥就没救过我,我也不欠大哥了。”
秦基业侧转,见侧屋步出的胡姬肌肤白皙,眉目深邃,着一身金色衣裳,脚踝手腕系着好几个小金铃,那两把短刃,则分插在左右鬓角。
此人此景,令秦基业颇为恍惚,失去多年的妻子面容一闪而过。
“恩人大哥不记得阿史德美娜了?”胡姬扑闪着大眼睛。
秦基业情不自禁笑了:“多年未见,妹子长成大姑娘了。”
胡姬颇感失望,到绝地边上背对秦基业说:“哎哟,俺的四位亲兄长,这不是小妹期待的久别重逢嘛!”
秦基业讷讷的,不知如何接着说。
超影羞了小妹红艳艳的脸蛋,带她进屋,及时解了秦基业的围。
秦基业缓过神来,笑道:“好好,长大了就不该寄养别家了,是该接来了。”
绝地说:“早些日子便派超影接来长安当炉沽酒了,今日得空,便来这里学点足以自保的武艺。”
“为何不告诉我?”
“大哥太忙了,说了干扰正事儿。”
“不然,你妹子便是我妹子。”
“说得好听,不如做得好看。”小姑娘走出屋子,“敢问大哥,你的自家妹子我全名叫啥?”
“阿史……那个啥的,妹子叫的是。”
“得了,别自家妹子了!”
秦基业窘迫极了,求救似的看绝地。
“好了,突厥名儿对大哥来说太费劲了,妹子何苦逼他说全了。”长兄埋怨幼妹。
“起码有一次得说全了吧,”胡姬撅嘴说,“竟一次都没有。”
逾辉劝解她:“好了好了。”
“阿史德美娜对大哥这样的大唐汉子来说太拗口了。”腾雾说了,对秦基业眨眼。
“拗口?哪的话!”秦基业主动到小姑娘跟前,“又见面了,阿史德美娜!”
“好吧,算你对了一回。”小姑娘勉强说。
四兄弟高兴坏了,都说:
“对了就好了!”
“惭愧惭愧!”秦基业说。
“不过,为了大哥以后叫我回回都对,”胡姬宽容大度说,“你也给我取周穆王骏马的名儿吧。”
“怎么,美娜也要南下?”秦基业说。
幼妹还没回答,长兄赶紧说:“求大哥答应下来,免得时刻挂念她。”
“大哥也把俺当曳落河使唤可好?”小姑娘说。
“这个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