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基业随众人到庭院,给挤到外缘,便坐到树下看热闹。
亲友除了无知的黄口小儿,大都觉得受了辱,嗔纷纷要离去。还有人威胁,说一旦出了这宅子,定要将亲眼目睹嚷嚷出去,叫全京城士庶人众都晓得刘金斗是怎样的儿子,刘韬光又是怎样的父亲。
刘韬光恐慌,一一作揖道:“诸位诸位,一旦吃完我儿这顿寿诞饭,刘某人定当解囊消灾,权当诸位的补偿费如何?”
众人虽说心动意满,可嘴上还要嚷骂。嚷着骂着,很快便平复了,转而一同好奇起来:敢斗下令元宝换来哭他的下一批客人究竟何许人也?
猜想间,听得元宝率丫鬟小厮吟起诗来: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辇。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特道挽丧车!
众人空着肚子,哪能对诗歌生发兴趣,便一个个唉声叹气。
秦基业听出这诗说的是,贾昌打小便擅长调教斗鸡,成了绝活儿。十三岁那年,在朱雀大街展演斗鸡,恰好给微服出游的今上相中,带回宫里,拜官大内鸡坊头目,手下有五百小儿可供差遣。后来,贾忠死在扈从皇帝封禅泰山路上,亏得贾昌受皇帝宠爱,便给皇家卫队千里迢迢送回长安落葬。
蓦然,小寿星发出尖利的唿哨声,新请的客人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沿着庑廊争先恐后涌过来。
看清了: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单色的杂毛的,颠颠歪歪,摇摇晃晃,竟秩序井然拐进享堂。
众人瞠目结舌不妨碍刘韬光得意一番:“我儿立志做贾昌第二,经年累月下来,调弄斗鸡也有心得。哪天给皇上发现,难说不进宫取代贾昌。”
刘夫人加了句:“姓贾的也该为我儿取代了,谁让他轻易许诺我儿赴宴,却言而无信!”
众亲友饶有兴趣,跟随鸡儿进入厅堂,要一睹接下来的把戏为快。
秦基业也到里头,见那些畜生不是争强好胜互斗着,便是目中无人独吃着,纷纷扬扬的鸡毛飞将出来,上梁的上梁,挂窗的挂窗,粘人的粘人,烘烘然一股骚味,把好端端的生日宴席搅得一塌糊涂。
“发现没有,奇就奇在,少主子躺着的主桌没一只鸡儿敢去,远远见了瘟神似的。”元宝眉飞色舞讲解道。
众人喝彩,有个声音说:“寿星,新客人吃饱斗好了,也该哭你了吧?”
另一个客人说:“是啊金斗少爷,我等不便哭你,该轮到畜牲号你哩。”
敢斗没睁眼,躺着发出惟妙惟肖的咯咯声。
顿时,全体客鸡聚集起来,站队似的,并发出整齐划一的咯咯声。这啼声与平时相比,真带着点悲怆味儿。
秦基业的救命恩人转喜为忧,拨开人群,穿过鸡群,哀求说:“我儿,差不多闹够了吧?!趁早罢手,千万别诅咒自己!今日起,你大了,不能再似小孩儿那般胡闹了嘛!”
敢斗跳起身,叉手瞪眼道:“你是爹,这没错,可当爹你又有几多儿子,敢这么对我说话!”
刘韬光周身抖了抖:“瞎了你狗眼了,我是你亲爹啊!”
秦基业眼见得有失控的危险,刚要上去干预,刘夫人率十来个妍媸不一的姐妹围着敢斗,扯衣的扯衣,搂身的搂身,意图软化他。
敢斗耐烦不得,抽出手来,插进嘴里,迸发另一种唿哨声。
说时迟那时快,十几只大公鸡停止啄食,撒开爪子奔跑过来,朝着刘夫人等就是一通猛啄。刘夫人给啄中了脸,顿时哇地叫了一声,吓晕过去。其余夫人尽皆面如土色,七手八脚抢出刘夫人来。
敢斗大笑:“啄得好!啄得妙!”
刘韬光喝道:“畜生,那可是生你养你的亲娘啊!”
“儿子成人了,既没爹也没娘了!元宝,接着玩!”
刘韬光老泪纵横,敢怒不敢言。
秦基业忍无可忍,从长靿靴里抽出一把叫“鱼肠”的短刃,大喝一声:“刘金斗,还不罢手,更待何时?!”
瞬间,斗鸡四散,小厮静止,丫鬟尖叫,众人瞠目。
敢斗倏然转身,径直面对秦基业,两只鼻孔冒着大大的鼻涕泡:“你却是何人,敢太岁头上动土?!”
秦基业淡然道:“大唐以孝悌治理天下,故此在下请公子适可而止。”
敢斗跳下桌来搡他:“哪来的下贱货色?!”
元宝等小厮围着握着刀子的秦基业,却不敢贸然动手。
刘韬光看着秦基业,喃喃说:“此人谁嘛,略有些……”
话未说完,见无名来客猛提起宝贝儿子,直撅撅扔出去,不等他落在众多母亲的肉堆堆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转,叫手中的鱼肠发出亮瞎眼的紫电青霜来。
活着的鸡儿一转眼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全是身首分离的死鸡,先前扑啄刘韬光妻妾和来宾的十几只狠货。
短暂的静穆里,秦基业用桌布擦去刀上污血,冷笑着插回原处。
敢斗卧在嫡母怀里,又给好些个庶母护着。他的目光穿过一个个的女人,扫视狼藉一片的死斗鸡。显然,他吓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刘韬光战战兢兢来到秦基业身后,问:“敢问贵客却是何人,为何斩杀我儿心爱之物?”
“这等逆子不惩戒他一番,如何成人成器。”
“可我请你来寒舍做此事了?”刘韬光动怒了。
“非请自来,不也可乎。”
趁宾主搭话,元宝悄然抽出一个七品官员挎着佩刀,跑去交给敢斗,自己蹬腿挥拳,要配合少主子报仇。
敢斗站起,举着佩刀奔向秦基业:“亲亲的鸡宝宝,看刘金斗劈了这厮!”
秦基业呵呵一笑,轻巧躲过。
敢斗却因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撞翻好几张桌子,咣啷啷几声连环响,美味佳肴、玉液琼浆通通砸到地上,有些还正中他脑袋。
刘韬光率妻妾兜住敢斗,哭的哭,叫的叫,骂的骂。
秦基业到得门槛边,大声道:“明月早上了,大唐的好时辰不多了!撤旧菜,上新肴,来宾随我入席!”
众亲友看饱了眼睛,却饿瘪了肚皮,一个个随秦基业坐下。
刘韬光盯着秦基业大喝:“你是谁,在下请你来了?!”
“主人宽心,明日公子照旧生龙活虎哩。”
刘韬光重新端详妻妾怀里的敢斗,瞧见他果然胸口起伏,形同浪涛。
秦基业冷笑:“不过在小人看来,令郎今日不死,不等于明天不亡;明天不亡,不等于后日不死;死亡对他,乃至对主人和诸位亲友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
众亲友虽不满小寿星飞扬跋扈,但更痛恨秦基业危言耸听,况且都是大唐富庶、长安繁华的见证者与受益人,自然对秦基业群起而攻之。
“专以危言骗吃骗喝的穷汉吧。”
那个七品武官找回自己的佩刀,发怒道:“好个白丁,差点害了刘公子不算,竟又妖言惑众!”
前司仪署令给搀回来了,怒斥秦基业:“我大唐煌煌帝业,朗朗乾坤,四裔臣服,万民乐业,落魄汉,你说哪来的血光之灾?!”
秦基业面不改色心不跳:“信不信,没关系。真不真,等着瞧。”
“如果真如此人所言,那么他自家早该逃之夭夭了;哪来的闲情,哪来的逸致前来讨酒喝?”
敢斗一骨碌起身,摸着糊满血与羹的脸孔道:“阿爷阿娘,儿子可还活着不?”
刘韬光跑过去搂定他,心肝宝贝肉哭叫起来。
敢斗却摔开爹娘的手,逡巡于厅堂,查看身首分离的斗鸡,一哭一嚷道:“哎哟哟,甲科状元死了,甲科榜眼也死了!哎哟哟,甲科探花也掉了脑袋!那穷汉真该天杀地剐哟!”
边哭边扯下污迹斑斑的胡服,三下两下打了个结,套住自家脖子,狠勒道:“阿爷,恰才儿子是假死,此回可要真死了,除非阿爷杀了此人为儿子的斗鸡报仇!”
刘韬光别无他法,厉声唤道:“来人哪!”
几个挎佩刀的家奴应声到来。
秦基业束手就擒,脸上挂笑。
刘韬光悄然嘱咐:“暂送去山洞羁押,待我查明此人来历!”
秦基业押走了,好戏便也看到了头。
但宴席还得正式开始,虽说小寿星也急需医博士看治。
宴席结束,送走亲友,刘韬光回到卧内,美貌的小妾迎候。可他却毫无心思,匆匆换了一件便服,便赶往花园。他顾不得美色当前,有桩紧要事赶去问明白。他是精明的商人,最敏感的便是变化,今夜竟从不速之客的话里头嗅出了危局。
十多年来,刘韬光始终不甘膝下仅有一子,接二连三娶来许多小妾。可惜,除了原有的敢斗,并未斩获一男半女。最早娶来的侍妾渐渐意识到不能生儿育女的是丈夫,而不是自家,故趁着美貌未逝,抓住看元宵灯火的良机胜利大逃亡了。表面上,他不服输,接着娶妾。可背地里,早已接受只有独子的现实。
他终于记起来了,敢斗刚呱坠地没几天,自己曾在收药郊外路上遇见天子的捕雀小儿。那些小浑球捕不到天子喜爱的五彩鸟,便撒气将大网罩向他,不幸伤着那对小雀儿了。打那以来,所有娶来的美妾,就肚皮来说光见老,不显大。
假山里有个不浅的洞子,从前专门用以弃置不能生育又心怀怨望的妻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