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清送老太爷回了房,顺便留在那里陪祖父聊天。
约莫半个钟头,老太爷要喝茶,屋里的茶水凉了,思清便到外面叫人倒热水。
刚出门,思清就看见若昀在书房的走廊上,手里拿着几枝红梅,边走边欣赏,兴冲冲地往后面走。
思清快走几步,迎面叫住他:“查理,干什么?”
若昀乐呵呵地说:“上午我妈说梅花开了,我刚才去看了眼,很好看啊。”
思清又说:“爷爷屋里的花瓶还空着,你分两枝给我吧。”
“表姐你真客气”,若昀笑着说,“我就是送到姥爷屋里的,我妈不喜欢梅花的。”
思清也笑了,“我们现在拿进去吧。”姐弟俩先后走上言斋的走廊,刚好斜月端着茶壶从西厢房出来,思清想起来,便告诉她老太爷要喝茶,倒壶开水进来。
若昀进屋把梅花插好,嫣然灿烂的红梅配上青花瓷,顿时增色不少。老太爷夸奖了他几句,便来了兴致,说早上那会儿没怎么注意,现在要去赏梅。
若昀听了一愣,“姥爷,我刚从那边过来,雪停了,不过有些冷。”
这时,斜月进来倒水,思清便将接了壶进来,对外祖父说:“爷爷,先沏壶龙井吧,喝了这杯,再去也不迟啊。”
老太爷点点头,又对若昀说:“若昀,你先出去吧。永熙陪我去花园就行了。”若昀乖乖点头出去了。
思清听这话,知道老太爷一定要去赏梅的,便跟着若昀出去,让他到四院告诉笔雅,把自己的斗篷拿过来,然后又叫来老家人刘伯。
刘伯是顾家的老人儿了,年轻时就跟着老太爷当差,鞍前马后辛苦了几十年,如今岁数也大了,家里人也希望他回家享享福,可是他总觉身子还硬朗,愿意跟着老太爷,所以就留在山上照顾老太爷的饮食起居,另外他懂得养花护树,馥芳园的花草基本都是他料理的。而且现在照看顾浚的刘嫂,就是他的儿媳妇。
思清对老家人都很尊重,便称呼一声“刘老伯”,说老太爷要去赏梅,穿哪一件大麾御寒好一些。刘伯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笑着说:“清小姐真是细心人,还特意来问我。这边有好几件,随便拿一件就得了。”说着,将老太爷常穿的鹤羽大麾搭在胳膊上,站在一边听吩咐。
思清给老太爷斟了杯茶,老太爷接在手里,说:“永熙,给你刘老伯倒一杯。四明啊,你也坐下,大麾就放着吧。”
思清连忙又倒了杯,过去接过刘伯手里的大麾,请他坐下。主仆两人品着西湖龙井,说了会话。刘伯喝完一杯,便起身说:“老太爷,我去瞧瞧花园路上的雪深不深。上午那会儿,您过去没什么大碍。虽说这会子不下了,好家伙,中午下得可不小,我赶紧看看去。”说着退到门口,又跟思清点了点头,“清小姐,我先过去了”。
正好笔雅来送斗篷,又说是太太说的,花园子冷,小姐千万注意,别让老太爷受风了。
过了会儿,刘伯进来说路上的雪清理过了,老太爷可以过去。
思清见刘伯满脸通红,知道他刚刚去打扫的,便笑着说:“麻烦刘老伯。”
时候不早了,老太爷起身来要去园子,思清拿过大麾,刘伯接过去,给老太爷披上,抢先出门,掀起帘子让祖孙俩出门。
刘伯想到了什么,又返回屋里。
思清扶着老太爷从言斋的廊子,下到书房那边的走廊。走到尽头,刘伯拿着两个锦花团褥追上来,跟在老太爷身后。
从书房旁边的石阶而下,石板上的雪已经清理过了,因此路旁的积雪更显得厚实。小路两边是绿色灌木,雪压着厚厚一层,再往外都是些花木,冰雪之中最夺目的自然是各色梅花。
路的转弯处矗立一块形状怪异的太湖石刻,正面镌着“馥芳”,正是顾和衷的手迹。拐过石雕,直接通向“空翠亭”,六角飞檐,琉璃顶上覆盖着雪被,看不出朱红的瓦当,一圈木质栏杆。一株株梅花参差排列,旁逸斜出,骨气端详。虽说只是观赏怡情,顾家栽植的品种甚是不少。
若昀摘去供瓶的便是大红梅,余下的几种,宫粉梅瓣粉,绿萼梅瓣白,玉蝶梅白中带紫。
走到亭前,老太爷指着两边楹联,念出来“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对外孙女说:“永熙,这是那年修亭子的时候,你题的嘛。”思清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爷爷,那时候不懂事,念了几首诗就觉得了不得。就是小巧而已,捡了个现成的。下次再修亭子,换了吧。”
老太爷拉着思清的手拍了拍,又说:“家里这几个小辈,撷芳太傲气,偕君又太谦让,若昀整天就鼓捣西洋玩意儿。爷爷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像你母亲,凡事有礼有节,又肯做些学问。就算是现在,他们也未必想得到这现成的哦。”
这时,刘伯已经将两个锦褥靠着栏杆放好,过来扶老太爷上台阶,“老太爷,您当心脚下”。
爷孙俩在亭子中坐下,刘伯上前,恭敬地说:“得嘞,老太爷,我先回去了。您二位赏花吧。清小姐,当心风大。我就在后堂,有事高声叫一下。”
老太爷点点头,思清说:“刘老伯,你先忙去吧,我们坐坐就好。”坐在空翠亭中,放眼而去,山上到处都是白的,看不出远近,分不清天地。老太爷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永熙啊,爷爷考考你,看你这些个年上了中学,把以前的诗文忘了没?”
思清原本靠在柱子上,这时挺直腰,说:“请爷爷出题,若是以前教过的,一定不会忘。”老太爷顿了顿,向山间望去,即景生情:“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听到这里,思清脸上露出微笑,却并未急着开口,耐心听下去,老太爷接着道:“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看到外孙女似乎成竹在胸,老太爷且停下,思清站起来,往对面栏杆走,朗声跟下去:“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还剩一句,思清转身回来,坐到原来的位置,说:“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爷爷,是武侯的《梁父吟嘛。”“嗯,不不”,老太爷笑着点点头,“是没忘老本儿,不过有没有长进呢?”
思清有些不服气,歪着头说:“那您再考一个,出个难一点的,省的说我没长进哦?”老太爷笑着,环顾四周,“出个现成的题”,抬手指着四周环绕的梅花,“以梅为题,不限韵,五七、律绝皆可。”思清听题,乐了,“刚才我看见若昀拿着几枝,心里就突然冒出了两句。正好借您的题,我细细再想两句出来。”思清暗暗想了一回,又在手心划了几个字,似乎已有成句,只在斟酌字眼了。
思清默念了几遍,觉得不,便说“有了”,然后扬声吟出:“未道群芳妒,先书桃李文。”老太爷一听,笑着数落着,“分明是沾了放翁的光嘛”。思清一边道“您再听下句”,一边起身下了亭子,折了一直绿萼梅在手,返身回来,“采得添几案,常使挹清芬”。
老太爷听了,更是乐,“这下更是偷的了。怎么都偷到家里去了?”原来顾家大宅里有个花园,名叫“挹芬园”。姚府上并没有花园,思清小时候在顾家住,自然总在园子里玩耍,直到现在都很留恋。思清亲热地靠到外祖父身边,“我喜欢挹芬园嘛,想着想着就用上了,怎么叫偷呢。”
老太爷说:“喜欢就常来住,以前你母亲常在园子里读书写字呢。”思清有些遗憾,“我要是顾家的孩子就好了,做您的亲孙女儿。”
老太爷拉起思清的手,说:“都是一样的,我疼惜你母亲胜过你舅舅,看待你也是超过撷芳的。顾家,姚家一样的。”
思清又想了想,说:“那,如果我是顾家的女儿,您给我起什么名字呢?比方说大姐,那个沁字我就很喜欢。”
老太爷说:“爷爷也捡个现成的,‘顾清’如何?”思清皱了眉头,“顾清、顾沁,听起来好像,倒和大姐一个名儿似的。不行,换一个,要个有典故的。”老太爷也沉思了一会,想起几句:“中顶最高峰,拄天青玉竿。上有白莲池,素葩覆清澜。就叫‘顾澜’,好不好?”思清好奇问道:“‘顾澜’好。不过出自哪首诗,我倒没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