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璧、隋珠同微雨都在走廊上,围着一个小炉子,一边烧茶水,一边小声说话。
顾绫倚在贵妃榻上,时时将手靠近铜兽炉取暖,看见侄女站在窗子跟前发愣,便问:“不就是祭个祖嘛?不是叩,就是拜,不让去就不去呗。撷芳啊,别这么挂心。我跟文箴(冯镇南的字)都不做这一套。”
顾沁勉强笑了笑,转过身来,“姑妈,我不是恼这个,十年前我就出嫁了,只有顾家的人才能祭祖,这么多年我早习惯了。”
“那不就是了”,顾绫边说着,边往榻边的高足几上看了看,上面摆了四碟点心,一碟芙蓉酥、一碟桂花糖、一碟杏仁糕、一碟山药卷,她伸手捏了一片杏仁糕,正要往嘴里放,听侄女这么说,心里觉得很奇怪,追问道:“既然你都明白,怎么还是不开心啊?”顾沁叹了口气,感慨道:“昨天姑妈你也说了,不过是陪老太爷几天,想走就走。姑妈虽是这里的客人,却是冯家的主人。不像我,寄人篱下,除了顾家都没有地方去。”
顾绫听到这里,也为侄女难过,刚想安慰她几句,顾沁又接着说:“都怪我没福气,其澜(叶佩洋的字)要不是牵连被发配甘肃,叶家祭祖,怎么会没有我的份的呢。虽说姚姑父也去了这几年,但大姑妈还有熙妹陪着……”说着眼圈有些热,顾沁抽出袖里的手绢,擦了擦眼角。
顾绫说:“你跟其澜也很相配,可惜啊。你也不要常常想这些事了,有老太爷在,你总归是顾家的女儿。就算将来偕君当家,你也是姑太太……”说着说着,顾绫倒想起来件事,又关切地问:“撷芳,记得前些年,叶家都有信来。现在还有么?”
“音信断了两年了”,顾沁摇了摇头,“拍电报、打电话托甘肃的熟人帮忙,也找不到叶家的消息。”
原来宣统元年,叶家全家被发配到甘肃后,一直同顾家还有信件往来。后来辛亥革命爆发,清帝退位,叶家本来可以马上返回济南,顾缙也拍电报去,说要接亲家来京安顿。可叶佩洋离家出走后,杳音讯已久,而叶正声同夫人张氏又以年事已高、时局动荡、不想奔波为由,婉言拒绝了。后来几年,各地军阀混战不断,你争我夺,国家四分五裂,常常邮路不通,顾家同叶家的消息就此中断了。
顾绫不想再引起侄女伤心,便故意扯开话题,“哎呀,说起来,你姑父出国,还没回来,不知道部里有什么麻烦事哦……”话还没说完,和璧掀开门帘进来了,说:“姑太太、大小姐,曾茂在外面,说祭祖仪式快结束了。老爷太太请两位过去,该给老太爷行礼。”
顾绫和顾沁都是已出嫁的女儿,不参加祭祖,但随后给老太爷行礼,都要去的。顾绫坐着没动,抬起头,慢慢问了句:“金纸烧过了没?”和璧不知道,便往外问了一句,曾茂在走廊上,高声回道:“刚刚烧过了,现在厅上准备撤案了。”
顾绫“哦”了一声,往四下一看,“查理哪儿去了?”顾沁答了句:“姑妈,查理刚才还在。这会儿,怕是自己到前面去了。”
顾绫吩咐下去,“让曾茂先去,我跟撷芳马上就来。叫隋珠和微雨进来伺候。”和璧出去后,曾茂就答应着走开了。看到隋珠、微雨都拿了大衣在手,顾绫这才从榻上坐起来,顾沁也理了理头发,准备换衣服出去。
姑侄俩到了前厅上,冯若昀已经来了,站在顾浚旁边。顾缙亲自带人收拾香案供桌,老太爷亲手将祖先画像卷起来,再用黄绫绢包裹好,放在楠木盒中,交给顾缙,顾治接过去,捧到送到言斋去了。然后,曾茂搬出紫檀木的太师椅,顾缙扶着老太爷坐下。由顾缙开始,提起长衫的前襟,给老太爷叩了三个头。接着,斜月扶着何氏,刚要行礼,老太爷抬抬手,“算了,拜祖先不能免,我这里就免了吧”,何氏弯了弯腰,谢道“多谢老太爷”。
按着辈分,然后是顾绫、顾沁、顾治、冯若昀、顾浚。最后,曾茂领头,这次来西山的仆人们给老太爷行礼。一通大礼行完,就该到年夜饭了。
饭桌上,老太爷坐上首,按照老太爷的意思,右边的上座还留着,依然摆放了碗筷。余下众人,按着长幼次序落座,往左边是顾缙夫妇、顾治、顾浚,往右边是顾绫、顾沁、冯若昀。
一干仆人都在厅上伺候,微雨、采荇、和璧、隋珠在厨房和客厅之间传菜,曾茂在桌边布菜,斜月斟酒,顾浚年纪小,刘嫂在他身后照顾。
等这边酒席散了,曾茂、斜月她们,连同厨子、听差、司机,另有刘伯等几个一直在别苑伺候老太爷的老家人,也在厨房院开了男女仆人两桌。
席间,第一杯酒是大家敬老太爷,顾缙带头站起来,众人皆纷纷站起身,何氏如今不便饮酒,顾浚还小,母子俩都是以茶代酒,顾缙祝道,“这一杯,大家同祝老太爷福寿边”,老太爷满饮了此杯,然后便开席了。
老太爷在座,大家都十分拘束,看着他动筷子,大家才敢夹菜;老太爷没说喝酒,旁人也不敢沾酒杯。老太爷也知道,便时不时说几句,让斜月给老爷太太姑太太多多斟酒。老太爷上了年纪,不便多饮白酒,只饮了一小盅便停了杯。
顾沁一见,便站起来问:“爷爷,我给您换黄酒,或者米酒吧。”老太爷点点头,“黄酒吧”。顾绫见侄女要给老太爷换酒,便说:“撷芳,有葡萄酒么,拿瓶过来,我也不喝白酒。”何氏听闻,看了顾绫一眼,没有什么。顾沁答应着,回头看了眼微雨,微雨立刻会意出去了,不久端了个茶盘,里面有一把白瓷细颈壶,装的是黄酒,另外一瓶西洋红葡萄酒,几只白瓷酒盅,几只高脚杯。
顾沁便离席过去,“温过没有”,微雨轻声答“是”。于是顾沁亲自拿了酒壶,伸手摸了摸,感觉酒温还行,便斟上一杯,奉给祖父,又倒了半杯葡萄酒,送给姑母。
老太爷将酒杯端在手里,又问:“少江,你们自便吧。”顾缙答应着“是”。
往日太夫人纳兰氏还在时,怕闷坏了子女们,便常常劝老太爷先走,好让大伙自在些。众人除了凑桌麻将,打打小牌,或是找个小班回来听戏,热闹得很。
不过,去年元宵节还没到,纳兰氏突发疾病,请医吃药,顾家上下都没心思过好年,太夫人熬过正月就去世了。
如今大家都看到上首有个空座,也不好明说,没人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
顾缙只是依例向父亲敬酒,何氏与顾绫同席时,互相都不大说话,顾治一向不善说笑,冯若昀虽然很调皮,不过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不敢随便造次。
一顿饭下来,只有顾绫时常开口说话,一时问老太爷在山上还需要什么,一时问问顾沁,姚家人什么时候到;再不然就是问顾治,在燕京大学怎么样,什么时候打算出洋。以前除夕夜,顾家都在大宅里要燃花炮,什么火树银花、牡丹富贵,或是步步高升,总之名目繁多,老少都要讨个好彩头。今年因为上山来,带这些东西易着火,又不方便,就免了这一俗例。因而酒席散了,大家就各自回房,也心打牌取乐。
顾缙同顾治送老太爷回房,顾沁依旧跟着姑母回四院,顺便留在那里说话,冯若昀聊得很,就拉着顾浚在客厅上穿来穿去,躲躲藏藏,当是打发时间了。
大年初一早上,最重要的事,是给老太爷拜年,大伙都早早起床了,吃过饭。顾沁先去言斋请了安,帮着老太爷封了大小几十个红包,然后扶着老人出来。
曾茂在前面打理,厅上早铺好了红毯,顾缙夫妇、顾绫母子等都在等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