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顾家已经到了西山别苑。这里一向是给顾家人消夏避暑之用的,不过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顾家跟着圣驾躲到西安,事先将贵重财物都迁到别苑,因此保住了顾家的家底。
以后每隔几年,顾家就会派人来修缮翻新,也是有备患。这里共有四进院子,依傍山势而建,地势逐层升高。
第一进没有正房,左右两边往下走是厨房和杂物房,另有几间屋子让下人休息。第二进的正屋是客厅,东西两边如今收拾做卧房,顾治就住在这里的东厢房,西厢房是顾沁在住。第三进的正屋是言斋,整个别苑最讲究的上房,也就是老太爷日常起居的处所;东厢房本来是书房,虽不大,却很精致,这里一般只有卧房不够住,才会安排人,不过之前只有老太爷的长女顾绡住过。
本来何氏和顾浚想住第四进,安静些,但顾缙想到何氏上下台阶不方便,就在西厢住了。第四进的正屋安排给顾绫了,剩下两厢也收好了,只等姚家人来。离除夕夜不到两天,别苑本来只是静养避暑,所以节庆用品什么的都要临时准备,而且下人来的不多,曾茂也是年轻人,第一次管这么大的节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斜月要伺候顾缙夫妇,顾浚从小身体不好,刘嫂除了照顾小少爷,又要去厨房帮忙。顾缙觉得何氏有孕在身,还要亲自照顾儿子,便让顾沁帮忙料理这边的大小事务。
第二天下午,顾沁在别苑的客厅里查看祭祖的金银器皿、香烛、贡品等,微雨来报:“二姑太太和昀少爷来了。”
顾沁连忙放下手中黄铜烛台,起身往外迎接,到了走廊上,正看到冯若昀扶着顾绫进了第二进院子,笑着说:“二姑妈终于来了啊,我从昨天一直等到现在。一定是查理(冯若昀的英文名,没有字)这小子睡懒觉,要姑妈等着你吧。”顾绫抱怨道:“撷芳啊,你都不到山下来接接姑妈?这年关下的,连轿子都找不到,还要我亲自走上来。哎哟,累啊。”
顾家的别苑在半山腰,轿夫也回家过年了,于是没轿子上山。山下有家宾馆,虽然年末不营业了,留了两个人看铺子,但东家与顾家很熟识,顾家和冯家的车就停在这里,然后大家只好下车走上山了。因此像顾绫这样,平日做太太的人,自己走上来,真是难为了。
冯若昀笑着说:“姐,我妈真是累坏了。一路上来,那些茶摊、铺子都关了,我们想歇都没地方啊,还是一口气走上来的哦。”
冯若昀是顾绫和冯镇南的独子,冯镇南如今只有一个妹妹,所以冯家的亲人不多;若昀又从小在外祖父家玩,一直称顾沁“大姐”、顾治“大哥”。
顾沁听到这里,马上走下台阶,伸手来搀顾绫,“姑妈,这就不能怪我们啊”,又悄悄放低声音,“还不是爷爷的主意嘛”。顾绫摇摇手,说:“哎,不说啦。撷芳,我的东西放哪间房啊?”
顾沁往姑妈身后一看,冯家的侍女和璧、隋珠各拿着两个棉绸包袱,曾茂跟在后面还搬着一个大行李箱,便说:“姑妈,你打算在这常住啊,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啊?”若昀也附和着说:“大姐,我也这么说。不过,妈就是这样啦,光是皮袍、斗篷就带了三四件,还说山上太冷了,多预备一些。明明就是变来变去,换个不停嘛。”
“臭小子”,顾绫用刚脱下的丝绒手套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几天我没管你,给点颜色就……”
“姑妈,别在这说话了”,顾沁一把拉住顾绫,“这里冷,进屋说话啦。看看我给姑妈布置的房子啦。”说着,又对若昀说:“查理,山上屋子少,你跟偕君一间吧。知道你们俩都是大少爷,挤不惯,特意铺了两张床”,说着用手指了指东厢房,“就是这里啦。偕君在后面陪爷爷下棋呢,你自己进屋看看吧”。
若昀点了点头,“妈,大姐,我进去啦”,和璧也跟着少爷进了东厢房去放东西。
顾绫和顾沁有说有笑地携手进了客厅,姑侄俩一向性情投缘。顾沁幼年丧母,两位姑母对顾沁兄妹很是照顾,尤其是顾绫;可能是长期耳濡目染的缘故,顾沁既不像生母谢夫人那般温婉,也不像父亲顾缙为人得过且过,反而颇有顾绫的作风,因而比与其他长辈更加亲厚。
微雨进来将顾绫的斗篷脱下,隋珠连忙接过去,问要放在哪里,曾茂提着箱子,说“跟我来”,领着隋珠就往后面去了。
微雨随后给姑太太和大小姐上茶,并说:“这是君山银针,大小姐特意从家里带来,给姑太太留着的。”顾绫满意地点点头,慢慢端起茶盏,又想起什么,问:“撷芳,我以前来都住言斋的西厢,你怎么忘了?这下让我住四院,来厅上吃个饭,还要走这么远啊。”顾沁也奈,左右看了看,下人都不在厅上,才探身往顾绫那边说:“姑妈,我当然知道。只是那位太太,一会说不方便,一会说浚儿怕着凉,自然要三院。不过姑妈,四院的正房还要宽敞些,就是多走几步台阶罢了,过几天大姑妈来了也是住四院,人多还热闹些呢。”
顾绫“哼”了一声,把茶盏放下,“算了,又不是常住,陪老太爷过几天嘛。这种闲气,我也懒得争。”
顾沁又道:“姑妈,不如晚上我来陪你说说话吧,省的姑妈一个人聊。”
“好啊,撷芳。现在这顾家,也就你能跟姑妈说几句真心话了”,顾绫这才笑了笑,品了口茶,“这茶不,是宋家送来的吧?”
“嗯”,顾沁答应着,“上次宋家拿来的不多,我收了两盒放在屋里,专等姑妈来喝的。”
这时,冯若昀放好东西从东厢房出来,到了厅上,顾沁说:“你去后面跟爷爷问个安吧,他跟偕君在下棋,也没人敢去通报。你去告诉一声,也让偕君知道姑妈已经来了。”
冯若昀顺从地往后去了。绕过客厅的活屏,往后就是三院,客厅到三院正屋有一段台阶而上,到两个的厢房有回廊相接,正屋前面是一块平地,一座小小的太湖石假山,前面一张石桌,两边是石凳。东厢房,也就是书房后面,顺着山势往下是馥芳园,取自谢灵运《入彭蠡湖口“浥露馥芳荪”之意。
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些许花木,映红衬绿,四季不同,园内有座凉亭供休息饮茶之用,名曰“空翠亭”。
冯若昀知道舅舅舅母住在西厢房,于是从东厢书房这边上去,到了言斋的东窗下,里面静悄悄的,透过窗内的纱幔,隐隐看见有两个人。于是冯若昀快走两步,到了门前定了定,轻轻揭开门帘进去,堂屋正中挂着顾和衷的亲笔“言斋”;再往东里间一看,祖孙俩正对着下象棋。老太爷皱着眉头,一手端着紫砂壶,一手捏着“马”,盯着棋盘,凝神细思,精神看起来虽不及以前,这几个月的修养已经好了不少。
冯若昀刚要问安,顾治斜眼看到表弟,赶紧摇了摇手,“嘘”了声,又指了指棋盘,看来老太爷是一步棋拿不定。冯若昀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等着老太爷走完棋子,不料过了一会,老太爷还是没动。冯若昀忍不住了,“姥爷,您这个‘马’……”顾治扯了扯表弟,生怕打扰了祖父,对着口型说“观棋不语啊”。老太爷“嗯”了一声,瞥了一眼外孙,“多事,”用手指了指窗下的椅子,目光又收回棋盘上了。
冯若昀低着头叫了声“姥爷。大哥”,然后挨着椅子坐下了。冯若昀瞟了几眼棋盘,虽然不大懂象棋,但看上去似乎顾治占了上风,主要战场都在老太爷那边呢。
冯若昀觉得聊得很,又不敢开口说话,随便往周围张望了下,东里间的摆设没怎么变,抬眼望去,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书法《琵琶行,条桌上只摆着一只宣德青花缠枝春瓶,还没有供梅花,旁边是一株文竹配着白瓷花盆。
“将军”,顾治一招定局,又小心看了看祖父的神色。老太爷叹了口气,“老了,不行了”,将紫砂壶放下来,脸上并没有不悦,反而说:“偕君,棋艺见长了。围棋也要练,不要荒废了。”
冯若昀看见一局完了,站起身来,“姥爷,我母亲来了,在客厅跟大姐说话,知道您这儿下棋,没敢来打扰,叫我来请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