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没说话,“嗯”,似乎要站起来,顾治同冯若昀一左一右上前扶住,走到堂屋里坐下。
顾治先说:“哎,查理”,忽然感觉自己说了,马上改口叫“若昀”。老太爷虽说开通,但却不喜欢儿孙从里到外都西洋化,顾绫本来对旧学没什么兴趣,冯镇南也是西洋留学生,冯若昀生来就不爱读诗词经史,反而整天对西洋的玩意很上心,因此老太爷在这件事上也对冯家不满。
顾治说:“若昀,你有空也学学吧,小时候曾先生也教过嘛。”
老太爷这才说了句:“偕君说的对,你要跟他学着点。”顾治偷偷冲表弟坏笑了一下,当着老太爷,冯若昀有些难堪,只好连声答“是”。
老太爷伸手要人扶,“偕君,我有些累了。”顾治扶着祖父往西里间走去,老人在躺椅上坐稳,慢慢往后躺下。顾治使了个眼色给表弟,若昀赶紧将床上的驼绒毯拿过来,给外祖父盖好。老人没再说话,只是抬抬手,示意小哥俩出去。
顾治关好房门,两人先后出了门,一直下了台阶,走到假山那里,顾治才敢说话,“查理,下次不要挑爷爷下棋的时候进来,省的又惹麻烦。”
冯若昀吐了吐舌头,揽着表哥的肩膀,满不在乎:“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几句。我从小就是这样了,姥爷又不是不知道。哎,本来以为他今天输了一局,我是难逃一劫的”。说着,用手拍了拍顾治的胸口,“好在啊,威廉(顾治的英文名),你的棋艺大有长进,老人家一高兴了,就把我放啦”,又学着顾和衷捋胡须的样子,“真是后生可畏啊!哈哈哈……”顾治推开表弟的手,笑着说:“我不跟你贫嘴,姑妈来了,我到前面问个好。”兄弟俩有说有笑,往厅上去了。
因为顾绫母子来了,晚饭便在客厅上摆了,大伙都要出来吃饭。顾绫同何氏总算碰了面,当着老太爷,姑嫂两个将就一下,随便几句客套话,也就对付过去了。
顾沁晚上依约到四院陪着顾绫说话,冯若昀带了几本英文,有好多语法读不通,正好可以问顾治,于是两人聊了大半夜。
第二天就是腊月三十,顾沁早上开门出来,发现下雪了,只是雪片很小,细细的,落地即溶,因此地上并没有积雪。她转身走进房里,问正在叠被铺床的微雨,“大伙都起来了吗?”
老太爷习惯早起,顾治和冯若昀两位少爷又常常起的晚;顾缙夫妇虽然要给老太爷请安,但总不会起得太早,顾绫一向下午和晚上应酬多,早上正是睡觉的时候。
本来老太爷在这里,一日三餐都该在厅上吃,人人都要到。只是如今老太爷不大讲究这个了,又是冬天,各位主子起床后,就让厨房把早饭端到房里吃,一大家人竟是各吃各的;不过午饭和晚饭,只要老太爷出来,大家照旧都要到厅上等着开饭的。
微雨笑道:“大小姐真是操心的命,现在刚过八点钟,除了老太爷早起耍耍太极、写写字,哪还有人起来啊?”
顾沁说:“那可不一定,那位太太不是也勤快得很嘛。说不准也起来哦。微雨啊,你待会去厨房把早饭拿进来,我不想吃点心,喝碗热粥就行。我去给爷爷请个安。”
晚上要祭祖,曾管家不在,顾缙让女儿同曾茂,带着山上的老家人刘伯几个人一起操办。
吃完早饭,顾沁就到厨房看预备的上供的果品、菜肴,然后又让人把祭祖器皿一件一件拿出来过目。其实在前一天已经检查过,顾沁只是不放心,又是第一次管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要格外小心。家里旁的人都各回各房,各做各事,等着晚上祭祖。
老太爷除了要带领全家人祭祖,白天没有别的事,依旧是逗雀儿,剪盆景,唱几句京戏。顾缙继承了父亲这些喜好,便躲在书房找了本《杜樊川集,翻了起来。
何氏这次被顾沁夺了权,加上顾绫也在,不方便出头,就在屋里教顾浚写字。顾治和冯若昀两兄弟睡到午饭时才起来,本来就是富贵闲人,万事不愁的,任凭怎么忙碌,吃完午饭又回房讨论英文去了。北京的冬天,夜晚来得很快,尤其在山里面,何况还飘着小雪。快到晚饭时分,天色便沉了下来。
白天客厅里换了支新的大号的白光灯,晚上点起来,果然明亮了不少;走廊上也挂起了四盏大红的八角宫灯,外面是纱罩,有些吉祥如意样式的图案,里面是灯泡,如此中西结合,既有大家的气度,也能跟上时代。厅上为了取暖,添了好几个铜炉,炭火红红的,上面掩了些青柏枝叶,飘出一些清香之气。
顾沁让曾茂请老爷出来,挂上先人画像,然后就到祭祖的时辰了。
顾治捧着楠木画匣,顾缙亲手打开,取出黄绫绢包裹的画轴,本来要一幅一幅亲自挂上。顾治怕父亲登梯子不方便,主动说:“爸,我来挂吧。”
顾缙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啊”,曾茂扶着梯子,顾缙时不时提醒左边一些、右边一点,看着顾治上去挂好画像。
祖先画像安置妥当,顾缙让顾治去请老太爷出来。这时一家大小都出来站在厅上,等待一切布置好了,请老太爷出来。
众人皆换了节日的吉服,连顾浚都换了一身簇新的长袍。不过奇怪的是,这个时候,顾沁竟然走了,也不见有人去请顾绫母子。
顾和衷身穿官缎长袍马褂,花白的头发丝毫不乱,老人家的脸色未免有些灰黄,眼神也不似从前清澈,但走起路来依旧显得奕奕有神。何氏看到老太爷出来,便恭顺地问道:“老太爷先坐,我带偕君把香烛、果品、碗箸摆放好吧。”
老太爷点了下头,坐在厅上。看着下人将预备好的碗碟等传上来,等在门外,由门内的顾治接过来,再递给何氏,由何氏端给顾缙。
顾缙站在供桌旁,小心翼翼地按着顺序布菜,先将大菜摆好,然后是各式糕点果品,再按先祖的辈分,安设杯箸,逐个斟酒。最后点上红烛,在供桌的最外沿放上香炉,只等着老太爷来上香。
顾治见父亲已经摆好供品,便要来搀扶祖父上香。老太爷似乎又精神了一些,扶着椅子站起来,推开长孙的手,自己走到供桌前。顾治抽出三株上好的檀香,递给父亲;顾缙将香伸到烛火上方,引燃后,交给老太爷。老太爷双手擎着香,站在供桌前,对着祖先画像,口中念道,“列祖列宗在上,又是一年了。时局动荡,多事之秋,望先祖庇佑,顾家子孙在此给祖先上香”,说罢,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再将香递给儿子,顾缙接过去,稳稳地插在香炉中。
曾茂在旁边见老太爷已经上过香,赶紧让斜月等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缎面锦团放在厅上排开,准备叩拜先祖。
以老太爷为首,后面依次站着顾缙、何氏,再到顾治、顾浚兄弟俩。大家跟着老太爷,齐齐跪下,曾茂站在旁边,唱道“一叩首,二叩首……”,众人向祖先行三跪九叩大礼。
前面厅上祭祖的时候,顾沁不在厅上,也不在西厢房,而是在四院正屋,跟姑母顾绫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