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顾沁从济南回京后,姐弟俩便不似以前那般亲厚。快到晚饭时分,偏厅上的礼已经清点完毕,已经摆上饭了。
斜月扶着何氏到厅上用饭,刘嫂牵着顾浚跟在后面。顾缙已经在座了,何氏看见顾沁不在,便问道:“请了大小姐没有?”
站在一旁伺候上菜的陈嫂,听见太太问话,连忙回话:“太太,刚才去请了。微雨说吩咐厨房单做,大小姐不出来吃饭。”
何氏正要说什么,顾缙摆了摆手,“算了,她爱什么样,随她好了。”
何氏坐下以后,看到老爷的长衫前襟有些皱,便侧身过去整了整,又问道:“偕君呢?怎么吃饭了也不见人啊?你对儿子总要上上心啊。”
顾缙笑道:“他都快二十岁了,也是大学生了。难道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总归没有成家立业,就还是孩子。”何氏对顾缙的话很不以为然,转头叫斜月,“你去问问采荇,大少爷去哪了?再叫厨房留些热汤,等大少爷晚上回来喝,叫采荇记得端回去,用小炉火温上。”
斜月答应着出去了,饭菜已经布置好了,顾缙见小儿子不停地拨弄勺子,便轻轻拍了拍桌子,问:“太太,可以吃饭了吗?浚儿饿了哦。”
何氏看了看身边的儿子,笑着说:“老爷都开口了,怎么不开饭呢?”刚要吃饭,何氏看到儿子还是用勺子,便放下手中的筷子,向着刘嫂说:“刘嫂,小少爷快十岁了,也该学着用筷子了。明天起,你吩咐厨房准备几双小些的筷子,银的、竹的、木的都要,要看小少爷适合用哪一种。”
刘嫂这时正在给顾浚盛汤,听到这里,先将汤碗慢慢下,然后站直身子回答:“我知道了,太太。前些天,老爷说过了。”
“是吗?”何氏感到颇为惊奇,笑着问,“老爷几时这么细心了?”顾缙不紧不慢道:“我都说了嘛,教育子女要顺其自然,撷芳同偕君都是大人了,自然用不着我操心。但浚儿还是小孩子,我这个父亲总要引导他,这样他日后才能长得直、走得正嘛。”
“这样啊”,何氏笑了笑,“我怎么不觉得老爷是个称职的父亲呢?”顾缙知道太太是在影射顾沁,也不好说明,便夹了块武昌鱼放到何氏的碟子中,“这还请太太多多包涵。”
晚饭刚过,下人们正在收拾碗碟,顾缙夫妇仍然坐在厅上说话,刘嫂带着顾浚到后面去了。曾管家进来,将白天收的礼大概说了一下,顾缙摇摇手,“这些我不管,照着先例,该怎么回礼,你有数的。”
“是”,曾管家合上礼单,却似乎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何氏便问道:“还有事吗?曾先生。”
曾管家道:“今年到西山过年,也要祭祖的。老爷之前吩咐说这次交给大小姐料理,不过几位先人的画像都是老太爷收着,大小姐也不能动。我想是不是提前将画轴请出来,免得临走那天慌慌张张,落下了就不好了。”
“也对”,顾缙捋了捋长衫的袖口,接过疏影递上来的热毛巾,慢慢擦了擦嘴,“明天我拿钥匙,去正房请出祖先画像。然后先放我书房吧,到时跟我的行李一起带走。你刚点完东西,回去好好歇着吧。”
曾管家告退,何氏的目光正好随着他往外看,仿佛看见走廊上有个人影晃了下,便问:“外面谁在那?”斜月探身看了看,说:“太太,是曾茂啊。我从大少爷那边回来,就看见他往厅上来了,大概是等老爷太太吃完饭,有事要回吧。”
“你叫他进来吧。”顾缙站起身来,说:“这些小事就劳烦太太费心了,我去书房坐坐了。”何氏也站起来,目送老爷走出偏厅。此时曾茂也进来了,斜月扶着何氏走到一旁的交椅上坐下,何氏并没有正眼看曾茂,只是慢悠悠地问道:“两位姑太太回话了吗?”
曾茂恭恭敬敬地回答:“大姑太太说,家里仍然要祭祖,不能来吃团圆饭,还是照例初一再来给老太爷拜年;姑太太还有件事情要拜托太太。”何氏听到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事?”曾茂接着说:“曹太夫人今年在香山祭祖,所以大姑太太初一直接从香山到别苑就行了。二太太要回家里,怕是有些亲友往来,只是大年初一找不到车行的车,所以姑太太想借家里的车,初一早上送二太太。”
何氏“嗯”了一声,爽快地答应:“这个好办,初一早上你先接了姑太太同小姐少爷过来,然后再辛苦一趟,开车送姚家二太太回去。”
“是”,曾茂点头,又问了:“两位姑太太家的礼还没有送,姚家的那份由我送去吧,顺便请姑太太放心车子的事情。”何氏微微一笑:“你三叔说你长进了,节下的不少事都交你去办,你三叔果然没说啊。”
“多谢太太夸奖。还有冯姑老爷在国外公干没回来,所以姑太太同昀少爷今年会来。不过……”曾茂忍了忍,看了看何氏,接着说,“不过颜爷说,二姑太太已经定了,二十九才坐车去西山,不同老爷太太一起了。”
何氏只当没听出什么意思,轻描淡写地说:“也好,反正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车子。你待会出去告诉你三叔,尽快定下去西山的人数,也好知道要从车行预定几辆车。”
曾茂说:“太太放心,三叔跟我说过了,他留在家里照料,让我打点去西山的事情。照太太的意思,每院带一个佣人,老爷太太这边的斜月或是疏影,刘嫂带小少爷,大小姐院里的微雨,大少爷院里的采荇,加上两个厨子,还有我跟几个听差,另外还要带很多日常器具、蔬菜果品等,一共要五辆车。家里的两辆车都没有问题,老太爷那辆林肯车后天从西山开回来,我今天上午已经去亨利车行又订了两辆车,明天我带人去开回来。”
何氏听了很满意,没有说什么,让曾茂出去了。顾家老太爷除了顾缙这一子,还有两位千金,便是曾茂口中这两位姑太太。长女顾绡,次女顾绫,在顾绫之前还有一女顾绮,只可惜早夭了。老太爷为人开通,对子女一视同仁,故而女儿们也从“丝”字辈。长女顾绡,嫁与一位官宦子弟姚定轩;这姚家在同光年间极为有名,一门几代皆是进士及第,可谓翰林世家。虽钱财之富,却有文采之贵,顾绡生来性行温婉,嫁到如此门第,正是相配。只是姚家旧学渊源深了,在外人看来行事未免有些迂腐。次女顾绫,嫁到冯家,虽然比不得姚家家学渊源深厚,也是官宦后人。
顾绫之夫冯镇南,与顾缙一样同在外交部供职,年轻时驻外做过二等秘书、参赞、公使,新近升为次长,是几位次长中最年轻的一位。顾绫像父亲,向往西学,颇有大家风范,能言善辩,处事机敏,实堪为公使夫人。
这边再说顾沁,白天同何氏险些闹翻了,晚上便在自己院里吃饭,让微雨到前面打听着什么时候大少爷回来了,请他过来一趟。吃完饭后,顾治还没回来,顾沁有些急了,便让柔荑留在屋里,自己同微雨到前面顾治的院子来了。
采荇给小姐倒了杯茶,顾沁直接坐在这边的小客厅里等了。大约过了八点钟,顾沁在屋里听见顾治的说话声,“明天把我这身西装拿去洗,晚上不小心让茶水泼了。还有,把那件瑞蚨祥的织锦长袍跟马褂找出来,是我今年同老爷一起订做的那件,不要拿了。”然后就听见采荇的声音,“是的,大少爷。”顾沁在屋里扬声接了一句,“再把马聚源的帽、内联升的鞋一并找出来,省的采荇多走几趟啦。”
“哟,大姐来了啊。”说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跨进门来,采荇跟在后面进来,帮他脱下外面的大衣,露出一身簇新的西装。顾治转过身来,他长得有些像故去的谢夫人,虽然不是浓眉大眼,也算得眉清目明,眼角略往上翘,鼻梁继承了父亲的挺拔,架了一副眼镜,五官的线条比较柔和,皮肤比一般男孩子要白。
他一进屋就把眼镜摘了,屋内的热气把镜片刹时就模糊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块手绢,擦了擦镜片,又戴上了。
顾沁又笑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指名非要瑞蚨祥的袍子啊?”顾沁指着弟弟的新西装,“就你这洋装还不够气派么?”
顾治摘下帽子,顺手递给站在一边的微雨,说:“这不是预备着祭祖的时候穿么?怕临走时忘了”,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说道:“我到时候要穿这么一身,爷爷管保能把我从西山赶下来。不过大姐你不用损我,又是马聚源,又是内联升的,我又不是没听过那么句顺口溜嘛,……”
“哎呀,哪句啊,你怎么知道我说哪句啊”,顾沁故意装糊涂,“你问采荇听过没有?”采荇挂好大衣,走过来摇摇头,“没听过”。
微雨接过小姐的话,说道:“采荇是南方人,来的日子也不长,大概是没听过。”顾沁一笑,示意微雨说,微雨接着说:“就是那句‘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啰。”
“正是”,顾沁笑着一拍手,“我们大少爷就缺‘四大恒’了。”
微雨同采荇也在一边笑了起来。顾沁又笑了笑,冲两个婢女说:“没什么事了,采荇正好去把大少爷的长袍马褂找出来,微雨去搭把手。”两人应声出去了。
顾治走到姐姐身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橘子就剥起来,问道:“大姐,我肯定你不是为了送‘四大恒’才来的,有什么贵干啦。”
顾沁在弟弟的头上敲了一下,“算你机灵!偕君,过几天要去西山,爸爸要是让你跟他坐一车,你可千万别答应。”
顾治不解,“我坐哪辆车,姐姐你操心什么呀?”顾沁撇了撇嘴,不满道:“到时我同你坐一车,这样就不用看某人脸色了。”
顾治明白了,原来姐姐不愿与继母同车,“这么大点事儿,也值得姐姐你特意跑一趟来告诉我啊。”
“这可不是我古怪”,顾沁也拿起个橘子,边剥边说,“我都让柔荑打听清楚了,二姑妈还不愿意过来,自己直接去西山呢。要不然,我一准坐冯家的车。”顾治又说:“那你自己单坐一辆不就行了么?”
顾沁更不满了,“我要是单要一辆车,那位还不知道要说几句好话呢。”“好好好,”顾治颇有乃父之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妥协道,“我听姐姐的,这下你放心了吧。”说到这里,顾沁把话锋一转,“可惜啊,熙妹和大姑妈又不能同我们吃团圆饭了。”
顾治安慰道:“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姚家年年也要祭祖的,姑妈她们怎么走得开呢。何况,自从姚姑父去世,姑妈平时来得也很勤,干嘛非要凑着年夜饭这形式呢?”
顾沁站起来,拍着顾治的肩膀,“动不动就跟我抖你们新派学生这一套,连团圆饭都成形式了啊。正经问你,晚饭不在家吃,干什么去了?”
顾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学联里头年终大伙聚一聚,瞎聊呗。”姐弟俩又说了些闲话,顾沁一桩心事了却,便放心地回屋去了。
接连两天,顾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不过因为在外过年,而且祭拜祖先不能省略,所以准备起来比较繁琐。当然这是老太爷的想法,没有人敢说什么。
其实顾家以前从未在外过年,而且除夕夜的祭祖仪式当然在老宅进行。但是去年春天,老夫人纳兰氏病故,老太爷自然很悲痛,加上年纪大了,身体也渐渐不支,办完夫人的丧礼便迁到西山别苑静养。
顾家本来打算,一入冬就接老太爷回城,怕山上寒气太重。不料老太爷不愿意回城,说是难得清静,顾缙只好顺从父亲的意思,这才决定让一家大小都到西山去陪老太爷过年。
二十八这天早上,吃过早饭,顾缙同夫人何氏便到外厅坐下,吩咐曾管家这几日一定要注意家宅平安,如有重要事情一定要打电话,必要时派人去西山送信。
曾茂则在顾家大门外,指挥听差、女仆往车上搬东西,曾茂身后的朱漆大门上,已经换上新桃符“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顾沁一向早起,做事又有准备,前几天就让微雨和柔荑将随行衣物收拾好了,早饭过了,直接叫人把东西搬上车。
顾沁这边只等着上车了,便在家里随便走走,看到疏影拿着提盒从仪门进来,便问:“这是给谁的?”
疏影停下脚步,答道:“大小姐,这是太太给大少爷留的。”顾沁很奇怪,回头往顾治院子的方向张了张,说:“大少爷还没起么?”疏影说:“是的,大小姐您用完饭后,老爷太太又叫了大少爷两次,采荇都说没起呢。”
顾沁又说:“我正好要过去看看大少爷,微雨,你把东西接过来吧。”疏影顺从地把提盒交给微雨,向顾沁告退,到前面去了。
顾沁和微雨一起来到顾治的院子,刚进院门,看见采荇端着脸盆往北屋走,看见主仆俩进来,马上把脸盆放在地上,叫了声“大小姐”。
顾沁见此情况,便知道顾治起来了,快步走上台阶,故意扬声说:“大少爷起了没啊?我要进屋了啊。”“哎呀,起了起了”,屋里传出顾治的声音,“大姐,不至于让你亲自出马啊。”听到这话,连微雨和采荇都笑了,采荇说:“大少爷一早上,除了再睡会,都没说过别的话呢。”
这时,顾沁笑着去揭北屋的门帘,微雨说“小姐,我来”,放下提盒,打了帘子让顾沁进去,然后等采荇端水,采荇忙谢道“有劳微雨姐”。三人先后进了屋,顾治正在穿长衫,采荇把脸盆放到架子上,过去帮少爷系衣扣。微雨把提盒放到圆桌上,问:“大小姐,要摆出来吗?”
顾沁往里看了看,顾治正在洗脸,说:“拿出来吧。”又说,“偕君啊,明知道今天动身,还不早点起来。还要我亲自把早饭送来哦。”
顾治洗完脸,采荇递过一块干毛巾,他擦完后,将毛巾往架子上一搭,拿过眼镜戴上,便过来顾沁这边,往桌旁一坐,看到摆着一碗紫米粥、一屉水晶蒸饺、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卤味豆腐,“哇,不少东西啊。还是大姐了解我啊。”听到弟弟这么说,顾沁的脸上似有些不满,但很快就消去了。
顾治一边吃,一边问:“大姐,你都准备好了啊?我还没收东西呢。”顾沁一笑,使了个眼色给采荇,采荇走到东边窗下,将顾治的行李箱搬出来,顾沁指着说:“你看,我早就让采荇收好啦,节日要穿的衣服、你爱看的杂志,什么都齐全啦。”顾治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做了个揖,说:“大姐做事周全,小弟谢过了!”
“好啦好啦”,顾沁说,“别闹了,赶紧吃完了,我们就出去,省的前面有人来催啊。采荇,你先把大少爷的东西搬到车上吧,记得,跟我一辆车啊。”采荇答应着出去了。
等顾治吃完饭,换了外衣,跟着顾沁一起出门。
两人走到内厅上,看到曾茂进来,说老爷太太刚出了外厅,来请大少爷同大小姐上车。顾家老宅外,顾和衷常坐的林肯车停在最前面,顾缙已经坐在里面了,曾管家站在车旁,何氏正拉着顾浚准备上车,正好看到顾沁姐弟出门,便冲车里说:“老爷,撷芳同偕君都来了。”顾治走上去,先给何氏问好,又弯腰向车里的父亲请安,然后扶着车门让继母和弟弟上车。
那边,顾沁已经上了第二辆车,微雨还在外面等顾治上车。顾治关好车门,何氏摇下车窗,顾浚跟哥哥摇了摇手,“谢谢大哥”。
顾治笑着往后面的车走去,看见曾茂还站在那里,便问了句:“还没准备好吗?”
曾茂说:“已经好了,大少爷,等微雨、斜月她们也上车,就可以出发了。”
顾治点了点头,微雨拉开车门,顾沁早就不耐烦了,催道“偕君,你快上来啊”。
曾茂看着主子们都上车了,然后让微雨等听差、女仆各自上车,才走到第一辆车那,跟顾缙交待了一下,就坐到林肯车的副驾驶位上。
曾管家跟侄子交待了几句,又跟老爷太太告别。顾家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上午,五辆车浩浩荡荡从西安门的顾家大宅往西直门开去了。
如今是冬天,少了很多到郊外踏青的人,去西山的路想必很顺畅,就算正午赶不及,至少要在别苑陪老太爷吃顿晚饭,时间还是很宽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