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王殿下轻车简从,坐下时头微微侧着,有点后仰。
这个姿势给他带来了几分慵懒,可景初存本人向来律己,从没真的潇洒肆意过。
周瑶握笔的手顿住了。
她原本以为,最坏的情况是她去迟了,景初存动手干脆利落地做掉黎睿,没抓到把柄。
现在才恍然意识到,比起没有把柄,更严重的是被抓到把柄,尤其是被眼前这个人。
“周小姐怎么在这里?”依旧是笑吟吟的。
她硬着头皮拿出太后当挡箭牌:“三个月前初次进京那日,臣女听殿下说过,黔村花圃有不少珍稀花木。臣女也准备去选几株,作为几日后太后寿辰的献礼。”
曦王抬手撑住下巴,眨了眨眼,看神情介于信与不信之间。
周瑶只得垂下睫毛等着。
两辆马车并排间,曦王终于一拍手做出了决定:“既然周小姐有如此雅兴,刚巧我也要去黔村,不知可否赏脸一起?”
好在出于礼貌,他没提出要上车来,只是吩咐车夫跟在她们之后。
千雨扬了扬眉毛,一个眼神对小姐示意:“怎么办?”
周瑶缓缓把所有纸条都收了起来,鸽哨藏在袖中,那几只鸽子也暂时无法调遣。
她手指轻握,眼神波动间暗暗咬牙。
黔村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贫民区,唯一的街道荒凉泥泞,两旁铺面灰暗,不远处便是矮矮的农舍,望不到尽头的田野。
“花圃在这些集市的尽头,”曦王殿下远远道,“驾车通过可能会刮蹭到百姓的摊子,不如移步过去?”
刚下车,周瑶一眼就锁定了赌场的位置。
在一众大敞着门、无人光顾的小店小摊之间,那间屋子鹤立鸡群:门头紧闭,里面黑压压的能看到人头攒动喧哗,非常显眼。
沿着曦王指的路,径直走过去,就能从那屋子路过。她睫毛忽闪,心下飞快琢磨着对策。
如果黎睿调查的没错,这些赌窝应该都是景初存在经营,他今天要过来也绝非偶然——
或许比起自己,他才更需要一个能拐进去的借口。
两人并肩而行。
周瑶首先打破了沉默:“听闻曦王殿下曾亲自考察过京郊多地,不知黔村此景,是否有些萧条。”
身旁人不动声色道:“此地最是偏远,治安压力很大,能保证百姓安居便已不易。”
“我其实一直鼓励朝堂百官将黎民的生活放在第一位,然而世事并非总能如愿。”
这已经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周瑶前世掌握着洞悉京城的情报网,见了太多官员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为权为财的不堪模样。
像黎睿那样即便害怕得要死也依然能为百姓挺身而出的,其实凤毛麟角。
她感受着身侧此人的呼吸和温柔笑意,漠然地想,曦王殿下,您不就是最道貌岸然的那一个。
马上就要路过那间黑屋子了。
她的呼吸逐渐变快,全身肌肉也在暗暗绷紧。
心知肚明又不肯言说的暗流在两人之间穿过,一种无声的对峙。
终于到了门口,曦王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周小姐,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嘭——
话音还未落,那间屋子突然炸出白烟,紧接着大门打开,屋内传来黎大人破音的叫喊:“兵马司在此,速速伏诛!”
看样子黎睿采取的策略不是硬闯,而是先潜入进去,再寻找机会从内而外端掉。
一时间,里面纷乱四起,赌桌边的客人们抱头鼠窜,很快就被摁倒,官兵们又冲到店后,去抓经营者。
“哪里跑!”
有人在逃,一群人吭哧吭哧去追,刀兵相接,带来清锐的声响。
景初存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又对她接着说:“听闻此地赌场猖獗,我便来探查。看样子兵马司的黎大人也在。”
但是你过来查,不是贼喊捉贼么。
周瑶暗想,他大概会说这儿纷乱不安全,派人护送自己去花圃。
不过没关系,真要去花圃了,她也能在花草遮掩间调遣鸽子。
谁知景初存说:“周小姐,我想斗胆邀请你与我一道。”
什么?
周瑶心神俱震,连惊讶的眼神都忘了遮掩,抬起头直视他,疑问脱口而出。
“曦王殿下,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间,景初存的声音顿了顿,低笑一声,无端带几分自嘲。
温温和和的声线暖煦如轻风,却扬起旧事的尘埃,带着些乍暖还寒、料峭刺骨的感觉。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
这话他不能说。
昨夜的梦里,周瑶的身影更加清晰,她也是这样站在面前,亭亭玉立,美得勾人心魄。
她问他:“是你做的吗?”
梦里的自己努力翘了翘唇角,说着虚伪空话:“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然后,他清楚地看到周瑶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景初存少年老成,历经前朝后宫多少坎坷秘辛,将自己伪装成璞玉浑金的翩翩公子,一路走来瞒过太多东西,骗过太多人,早就麻木了。
可在梦中看着周瑶那一瞬的神情,他却徒然心痛不已,产生了甘愿将一切隐秘都告诉她的冲动。
我不愿再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