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直和于泽诚被海水打湿的头发都贴着额头,双手抚摸着盒子,几乎要崩溃,“柘种!柘种!”
张莫鱼叹了一口,终于决定说实话安慰二人。
“其实你们也不必太伤心,这柘种是假的,泡烂就泡烂了吧。”
张太直回瞪着张莫鱼,“你说什么?你怎么断定这柘种是假的?”
张莫鱼一面继续划船,一面说道,“因为我见过真的,真的柘种形状类似麦子,上面有一点蜡质的反光,还有枣红色的斑点,嚼起来像絮一样。”
张太直不相信,“可柘种是有糖香味的,这就是柘种没错。”
张莫鱼皱眉摇了摇头,“糖香味可以用糖腌制来造假的。柘种不可能是这种小豆子的形状,你们拿起来嚼碎看看,是豆子味还是絮一样的。”
张太直、于泽诚、闻歌都不约而同从那个湿漉漉的小盒子里拿了一枚种子放在牙齿里咬碎。
张莫鱼没咬,昨天司徒死的那晚上他已经拿着她手里的那个小圆球嚼过了。
闻歌第一个开口,“真的,确实是一股豆子味。”
两个大梁暗笔都低头不语,他们的牙齿里除了海水味,还真的是一股豆子味。
于泽诚有些不甘心,“那莫鱼……你怎么会见过真的柘种呢?”
张莫鱼满怀心事,最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其实真正来到新罗的柘种,只有小小一盒,是大王子从尾夏偷运来新罗讨好宋七……嗯……宋七的胞姐齐丽丝的。”
张太直抬头问道,“齐丽丝?她不是在大秦被大王子养在行宫吗?怎么会在新罗?”
张莫鱼用手捂着脑门,不得已继续吐露真相,“她其实早就回新罗了,只不过不想让别人知道而已,大王子用柘种讨好她也是想叫她回心转意,只不过没成功罢了。”
于泽诚想到了什么,“那真正的柘种还在新罗的境内?”
张莫鱼知道他贼心不死,只得撇撇嘴,“早他妈喂鱼了……齐丽丝虽然不想嫁给大王子,但是她也犯不着真的去种这个制糖来得罪整个大秦啊。”
张太直看着那些被海水泡着的豆子,他还是不明白,“那这盒柘种是怎么回事?”
张莫鱼都不忍看那大小间谍的眼神,只能告诉他们,“宋七跟我说,大王子派人第一次运真正柘种来新罗时,惊动了许多大梁暗笔,所以大王子就做了两盒假的,故意想钓鱼钓几个大一点的大梁暗笔出来,这事情的真相也只有大王子和宋七两人知道。”
张太直双手去捏着张莫鱼的肩膀,“那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么清楚?你又怎么会见过真的柘种呢?”
张莫鱼脸红得都不知道往哪里躲,“因为……因为……齐丽丝是我的……是我的那个……诶呀,她就是因为我才回绝了大王子的,你们不要逼我说得那么明白好不好!”
张太直恶狠狠地质问道,“你!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早点不告诉我!”
张莫鱼也无奈了,“我到上船前都不知道你是大梁暗笔,如果不是那个姓司徒的女人,我更不知道你们有柘种的事情,到底是谁不告诉谁啊!我一直想跟你说我有……我有……那个的事情,你每次都只会骂我,然后扯到柳司罗头上。我哪有机会跟你说啊!”
张太直听完整个人瘫坐在船上,像是一段枯木一样,没有一点生气。
于泽诚也好不到哪里去,像一段抽掉了灯芯的蜡烛,死白死白。
他们为柘种做了无数的牺牲,最后却要被一只不起眼的菜鸟告诉他们最里层的真相,他们做的这一切竟然全是白费!
什么叫生无可恋?
什么叫心灰意冷?
海水可能都比他们的心要有温度一点。
尤其是张太直。
他看着远处大船沉默的那片礁石,只觉得整个心被挖空了。
他登上那艘船的时候,有着久别重逢老友的拥抱,有着对故乡的热切期待。
船上面还有他半生积蓄,那是给女儿丰厚的嫁妆,昭示着他作为父亲的圆满。
他怀里甚至怀揣着大梁的未来的国运——柘种,那本来是他暗笔生涯中最大的功勋。
在登船的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他这一生已经大功告成,真是夫复何求?
可现在呢?
明明为了大梁,与新罗人和大秦人斗了一辈子,却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的老友,不管是否背刺于他,所有的情与怨都已经被海浪永远地吞没了。
一起沉没的还有他的积蓄,那是他为女儿辛苦攒的嫁妆。
而最可笑的是柘种,他们师徒为了柘种,不惜牺牲了爱徒的前程,也设计杀光了宣慰司六十多条人命,里面甚至不少是与他关系亲密、交情深厚的多年同僚。
他曾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大梁国运。
可现在这盒子“大梁国运”被海水统统泡坏。但这还不是最愚蠢的,最愚蠢的是,他所以为的“大梁国运”从一开始就是没存在过,这一切的牺牲从头到尾无意义的。
什么大梁才子、新罗智囊。这些名头越是响亮,越是像一记耳光抽在他的老脸上。
啪啪啪,响亮至极。
一场空,张太直现在只剩下一场空。
闻歌感受到了张太直的绝望,试着安慰道,“至少……我们知道了真正的柘种长什么样,这对大梁也是很有用的,以后总还有机会。现在我们还是先到港口再说吧,再不划,天就要黑了。”
张太直听了闻歌的话,终于拿起船桨来,于泽诚见状也沉默地拿起船桨。
作为大梁暗笔,第一要诀是活下去,尽一切努力活下去,只要任务没完成,就绝不能牺牲。
张太直看了这三个孩子,那是他未尽的任务和责任,他不管多崩溃,还是要逼迫自己强大起来,他必须带着他们,保护他们。
四人等划到港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张太直上了岸,领着三个孩子直接跟渔港的人开口找港口的头子安老大。
安老大看到张太直,非常尊敬,连忙接他们去自己的宅邸内室。
当张太直踏进点满灯火的内室时,安老大惊呼道,“张大人!才一年没见,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三个孩子都去看张太直,发现他的面容不但老了十岁,头发和胡须更像是在风雪夜里走了一整夜一样,原本只是全黑的鬓角微带丝丝枯白,现在那满头白发里竟然找不到一根青丝了。
张太直接过安老大的镜子,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几乎认不出来,他看了好久,他头往左边摆,那镜子里的白发怪物也往他一顺边摆头,他对那白发怪物怒目圆睁,那白发怪物也对他凶神恶煞。
忽然,那白发怪物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随后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样。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