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石勒以渊聪残隶,崛起皂枥之间,连百万之众,横行天下,斵丧晋室。东擒苟晞、北取王浚、西逐刘琨、南举兖豫,皆如俯地拾芥。刘曜席战胜之威长驱伊洛,有并吞山东之志,勒举鞭一麾,曜惛然就缚,遂兼其国,奄有中区,羌氐咸服其才。
——第三十八回题引
诗云:汉人说汉胡说胡,荞麦地里耪三锄;休道石勒不认字,真用兵时胜孙吴!话说东晋咸和六年,岁在辛卯,乃成汉玉衡二十一年,前凉建兴十九年,后赵建平二年并存之时。是年成汉国大将军李寿与征南将军费黑率军进攻巴东,攻拔建平。晋巴东太守杨谦、监军毋丘身只得沿江而下,退保宜都。七月,李寿又引兵向北攻陷阴平、武都,氐帅杨难敌只得再次投降成汉,三年后愧恨而卒。咸和七年,李寿又派兵进攻晋境宁州,十月围攻朱提,并于次年陷城。来年三月,晋宁州刺史尹奉向李寿投降,成汉国便尽占南中之地,并以李寿为宁州刺史。是年晋成帝蒸祭太庙,以周天子待齐桓公之礼待王导,王导辞疾而不敢受。
彼时鲜卑慕容廆派使者至晋,与太尉陶侃商议兴兵北伐,共靖中原。慕容廆僚属宋该等意欲以此为慕容廆告求官爵,以增声威;参军韩恒以为宜先立功,名誉自至。慕容廆不悦,韩恒于是被贬。东夷校尉封抽等上疏陶侃,转求进封慕容廆为燕王,行大将军事,陶侃复书说道:“夫功成进爵,古之成制也。车骑将军虽未能为朝廷摧败石勒,然忠义竭诚。今作书上奏,可否封赐,则在朝廷。”咸和八年,慕容廆等不及东晋朝廷封赠,因病去世,享年六十五岁。当时朝议仍未有定论,闻知慕容廆去世后乃止,遂遣使赠慕容廆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号襄公。咸康三年,其子慕容皝自称燕王,建立前燕,追谥慕容廆为武宣王。永和八年,慕容廆孙慕容儁称帝,追谥其为武宣皇帝,庙号高祖。其生时虽未能位极东晋人臣,乃为子孙谥封为帝,更增荣耀。此乃后话,因叙慕容廆一生结果,于此表过不提。
且说石勒称帝后,于次年四月到邺城,如张宾昔日所言,打算营建邺城新宫,以其作为都城。廷尉续咸力谏,石勒不纳,但重赏其忠谏之勇。其后中山郡发洪水成灾,有百多万根大木随水冲至堂阳,石勒视此为上天协助营建邺都,于是正式开工,亲自督察工程各项进度,以及工费开支。建平三年,邺都即将告竣,石勒大宴群臣及高句丽、宇文屋孤使节,宾主尽欢。酒至半酣,石勒问近臣徐光道:“卿谓孤若比之古代圣王若何?”徐光对曰:“臣以为陛下筹略迈于汉高祖刘邦;雄艺卓荦不群,可拟于魏武皇帝曹操;乃轩辕皇帝之后,绝无仅有明君。”众臣闻之,齐声附和。石勒闻奏大笑道:“人岂能不有自知之明?卿言太过。孤若遇汉高祖,当北面事之,与韩信、彭越兑鞭争先;若遇光武帝,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磊落,当如日月皎然,终不效曹孟德、司马仲达辈,欺人寡母孤儿,以诈取天下。以孤自谓,当在二刘之间,至若轩辕皇帝,岂敢妄拟!”群臣闻之,皆顿首齐呼万岁,说道:“陛下神武,虽二刘不及也。”石勒虽不读书,然常使儒生读史书而听之,每论古帝王善恶。尝听《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之后,辄大惊道:“此法失当,则何得遂取天下?”至闻留侯张良谏止,又舒口长气道:“幸亏赖有此人,可保汉家天下也。”
皇太子石弘爱好文章,亲敬儒士,不似其父石勒强悍。石勒尝召程遐、徐光,论及太子道:“我儿大雅其性安静,殊不似武将家传。”徐光对道:“汉高祖以马上取天下,孝文帝以玄默守之。圣人之后,必有胜残去杀者,亦乃天之道也。”石勒闻奏甚悦。石虎时任太尉、尚书令,因战功显赫且掌重兵,徐光、程遐皆谓石勒去世,石弘绝不能驾驭此人。又因石虎怨己,复担心石虎夺权诛灭宗族。二人此时见皇帝大悦,于是进言,求强化太子之权,使亲朝政,并削石虎之权。石勒遂命太子批核上书奏事,并由中常侍严震协判,只有征伐杀人大事,才送交自己裁决。于是严震权力高涨,石虎则失其势,门前罗雀,更加心怀不满。
程遐探知中山王石虎心意,于是再次入宫,前来复谏石勒道:“中山王勇武权智,群臣莫及,观其志意,除陛下一人之外,统皆蔑视。今其专征日久,威振内外,性又不仁,残暴好杀,诸子又并长大,似虎添翼,共预兵权。陛下在日,谅无他变,将来必致跋扈,非少主贤臣,还请陛下绸缪,早除此患。”石勒变色道:“今天下未平,兵难未已,大雅年少,宜资辅弼。中山王系佐命功臣,亲同鲁卫,朕方欲委以重任,何至如卿所言!卿莫非因中山王在侧,虽然身为帝舅,将来不得专政,故有此虑乎?朕已早为卿计,如或不讳,先当使卿参预顾命,卿尽可安心。”程遐闻此,不禁流泪满腮,再拜谏道:“臣实为公家进言,并非私计,陛下奈何疑臣有私耶?中山王虽为皇太后所养,究竟并非陛下骨肉,难语恩义。近不过托陛下神威稍建功绩,陛下报以重爵,并及嗣子,也可谓恩至义尽矣。当初魏明帝委任司马懿父子,终被篡国,前鉴未远,怎得不防?臣累沐宠荣,又与东宫托附瓜葛,若不尽言,尚望何人?陛下今若不除中山王,恐社稷不复血食矣。某知以疏间亲,亦非良策,但思他日惨毒人伦,敢不尽言!”复免冠叩拜苦谏,石勒终不肯听。程遐见此,只好叩头告退。
程遐一步三叹出得宫门,正遇徐光前来,将欲进见天子。程遐便一把捉住徐光,延至自己府中,直至内室,摒去左右,叙坐密议。徐光见其如此郑重,便问何事,以至于此?程遐便述及适才进谏,皇帝固执不从情形。徐光听罢,亦为之叹息良久,于是答道:“中山王对我两人时常切齿,视为寇仇,不共戴天。此不但与国有害,且必累及家族之祸。我等总当预先设法,保国安家,怎可坐待危祸?”程遐见其语不中的,遂皱眉道:“此事某固知之,只问君有何良策?”徐光又思索多时,方才答道:“今中山王手拥强兵,威势甚盛,我等无拳无勇,如何抵制?看来只好再三进谏,或能感悟天子回心,方得转祸为福。”程遐大失所望道:“但靠此策,何能制石虎?且又恐主上未必肯从。”苦思无计,于是罢议而散。
次日徐光进宫,见石勒面有忧容,遂寻隙问道:“陛下廓清八州,海内称帝,今观神色不悦,未审何故?”石勒答道:“吴、蜀尚未平定,天下尚自分崩,司马氏仍居于丹杨并未灭绝。孤虽称帝,恐后人谓我不合符录,非为正统。每思至此,不觉面露忧色。”徐光趁机奏道:“臣谓陛下应以腹心之疾为忧,岂有闲暇复虑其他哉。何谓如此?当汉末之时,魏继汉统,文帝曹丕乃改朝换代帝王,后人岂谓不合符录?当时刘备虽在巴蜀继起,亦不能说是汉朝未灭;孙吴虽横跨江东,岂有损于魏之强大?陛下今既坐拥两京,称帝于中原,则司马家儿孙偏安东南,又与孙权何异?反观蜀中李氏,也同刘备一般。则符录不在陛下,尚归于何方?故臣以为,其不过轻忧浅患而已,不足为虑。今石虎借陛下神机妙算侥幸得功,天下人则谓其英武仅次于陛下。兼其残**诈,见利忘义,又无伊尹、霍光之忠,而其父子爵位显赫,势压王室。臣闻中山王素日不得安宁,常怀不满之心,近在东宫私宴,且露轻视皇太子神色姿态,众官皆见。陛下今在世,尚可克制宽容,臣惟恐陛下万年之后,则宗庙定会险象环生,此谓心腹重疾,望陛下深虑裁之。”石勒默然不语,但最终仍是不从其谏。
石勒于是复营邺宫,以洛阳为南都,别置行台。诏令公卿以下须岁举贤良、方正之士,仍令举人更得相互荐引,以广求贤之路。又起明堂、辟雍、灵台于襄国城西,因闻参军樊坦清贫有才,于是擢授章武内史。樊坦入宫拜谢辞帝,石勒见其衣冠弊坏不堪,不由大惊道:“樊参军好歹也是个官体,何至于贫寒至此耶!”樊坦本是个坦诚君子,一时忘其避讳,率然而对道:“只因家里遭到羯贼抢劫,致令资财荡尽,故此寒酸至此,来见陛下!”石勒虽然极忌朝野之人言及“羯胡”之语,但知道樊坦敦笃,有嘴无心,于是大笑道:“是羯贼暴掠卿之府宅耶!孤今当赏其军功,或罚其暴掠之罪?”樊坦才知失语,乃大惧,叩头泣罪。石勒说道:“孤之律条只防俗士,不关卿辈老书生也,休怕。”反赐车马、衣服、钱三百万,使出宫去讫。樊坦辞出,依照宫中律令,官员受天子召见后不即告退,须待例行御赐午膳。当日酒宴备齐,石勒入席,樊坦拜迎,然后入席危坐。石勒行酒三杯,君臣皆欢,忽然想起适才奏对之事,便指着面前一盘胡瓜问樊坦道:“卿乃汉人,可知知此物何名?”
樊坦见是胡瓜,知道皇帝还记着午前之事,于是故作思索片刻,恭敬答道:“紫案佳肴,银杯绿茶,金樽甘露,玉盘黄瓜。臣禀陛下,此物谓之黄瓜。”席间诸臣听罢,无不惊奇樊坦奇思妙对;石勒听后,则哈哈大笑。自此以后,胡瓜就被称做黄瓜,在朝野之中传开。其后到唐朝时,黄瓜已成为南北常见蔬菜,再不复有胡瓜之称,此乃后话,表过不提。
咸和八年初,石勒遣使至晋,表示愿与晋室修好。但晋廷以怀、憨二帝被掳,两国乃君父大仇,严词拒绝,诏焚其币。邺城宫将成,石勒到邺城视察,亲至石虎府第,允诺皇宫建成之后,另为其建设新第。但石虎自将大单于封赐石宏,让石弘驻镇邺城,修邺城三台时逼迁其家,皆怀恨在心,实不能解。建平四年六月,石勒病重卧床,使石虎入禁中侍卫。石虎于是矫诏禁止群臣、亲戚入内,石勒病情好坏,宫外无人得知。后又矫诏命秦王石宏及彭城王石堪到襄国,解其兵权。石勒知之,命二王速回本镇,石虎隐诏不传。七月石勒病笃,令颁遗命道:“孤死之后,石弘兄弟当善互扶持,勿效司马氏前车之鉴。中山王石虎当深追周公、霍光之弼,勿为后世留下口实。”诏罢驾崩,时乃七月戊辰日,享年六十岁。
石勒方死,石虎便劫持太子石弘升殿,逼令降旨收捕右光禄大夫程遐、中书令徐光,交付廷尉治罪,又召己子石邃带兵入宫宿卫,文武官员纷纷逃散。石弘大为恐惧,自言软弱,欲禅位给石虎。石虎道:“君王去世,太子即位,礼之常规,不能背也。”石弘流涕坚辞,石虎怒道:“如子不能承担重任,天下人自因大道行事,何能事先辞让!”石弘于是只得即位,令杀程遐、徐光,大赦天下。石虎密令当夜将石勒尸体秘埋山谷,无人知其地点。七月己卯日,却又具仪仗护卫,假作殡殓,将石勒葬在高平陵,谥号明帝,庙号高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