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郗鉴既领徐州刺史，次日辞帝起行。当时王导虽然称疾不朝，但闻挚友郗鉴离京，于是私下饯行相送。卞壶闻知此事，于是上奏成帝，说王导亏法从私，无大臣之节，请免其官职。成帝虽然未纳其奏，但举朝文武无不忌惮卞壶耿介。卞壶字望之，济阳冤句人。元帝时任从事中郎，甚见亲任。明帝时迁东中郎长史，前后皆居师佐之任，明帝临终前，卞壶与王导等同受顾命辅佐幼主，与庾亮共参机要。卞壶为人俭素廉洁，裁断切直，当官干实，不肯苟同于当时之好，故为朝中名士视为异类。阮孚曾谓卞壶道：“公常无闲适之态，如含瓦石于口，不亦劳乎？”卞壶答道：“诸君子以道德恢弘、风流相尚，若其必有执鄙吝者，则非卞壶而谁！”当时贵族子弟仿慕王澄、谢鲲等放达无束，卞壶厉加反对，斥曰：“悖礼伤教，罪莫大焉；中朝倾覆，实由于此。”当时晋成帝尚幼，庾太后临朝称制，大权握在庾亮之手。当初王导辅政以宽和得众，庾亮此时任法裁物，大失人心。豫州刺史祖约自以为名望不弱于郗鉴、卞壶，而不能为顾命大臣，后闻明帝遗诏令瘐亮褒进大臣，又不见加封自己，于是和历阳内史苏峻等人极为不满，以为是庾亮上下其手，排斥异己，遂心怀反意。

庾亮虽掌朝中大权，却又深忌陶侃在外拥有重兵，由此耿耿于怀，遂于咸和元年八月调温峤镇守武昌、王舒居于会稽，增修石头城严加防备。宗室近属司马宗前番因喝斥庾亮家人，不与其宫门锁钥，此时因庾亮掌权，亦被解除军职，深怀怨恨。同年十月，御史中丞钟雅弹劾司马宗谋反，庾亮不问青红皂白，立即派军收捕，杀司马宗，贬其族为马氏，三子废为庶人。同时将其兄太宰司马羕贬为弋阳县王，大宗正虞胤左迁桂阳太守。司马宗之死，成帝并不知晓，后久不得见，便问国舅庾亮：“向日白头公公何在？”庾亮答道：“因谋反，被诛矣。”成帝闻言泪下，说道：“舅言人作贼，便杀之；人言舅作贼，当如何？”庾亮闻言不知所措，惧而变色。丹阳尹阮孚向与庾亮交好，此时见其狂悖而为，于是对家人道：“今江东创业尚浅，主幼时艰。庾亮年少，德信未孚，一日掌权，便作威福，以我观之，祸将及身矣。”于是次日上朝，求出为广州刺史，成帝从之。由此庾亮势孤，更失远近之心。

咸和元年十月，后赵皇帝石勒用右长史、国舅程遐之计，营建邺地宫室，让王世子石弘镇守邺城，配备禁兵万人，车骑将军所领五十四营军士，亦全部配署在邺；并令骠绮将军兼门臣祭酒王阳，专统六夷部卒辅佐石弘。石虎经营邺城多年，又自居功劳巨大，此时并无离开邺城之意，待修筑三台之时，朝廷明令石虎举家迁移，石虎因此怨恨程遐。同年，石虎攻击代王拓跋纥那，双方战于句注山陉北，拓跋纥那战败，迁都至大宁以避敌祸。

此时东晋与后赵一个是权臣揽政，一个是悍将跋扈，皆伏变乱先兆。却说庾亮以为苏峻拥兵历阳，早晚必为祸乱，遂欲下诏征之入朝，就便图之。正要书写诏旨之时，被司徒王导看见，遂执其手劝道：“以某所见，此诏一出，苏峻必不奉诏，且速其反。公且容之，待朝廷稳定，徐徐图之，有何不可？”庾亮不从，说道：“今其纵不奉命，为祸犹浅；若复经年，不可控制，则犹七国之乱于汉、八王之祸于前晋也。”卞壶亦在傍谏止道：“苏峻今拥强兵，逼近京邑，往来不终朝而至；一旦逼其变乱，易为蹉跌，不可收拾，公宜深思。”庾亮亦不听。当时温峤在江州闻知此事，亦使人快马入京，上书劝阻庾亮。庾亮又不听，议与群臣，群臣皆道不可，庾亮反而上来文人脾气，竟至大怒，皆不听从。当时苏峻在历阳亦闻说将被征召之事，遂遣部下行军司马诣京，至庾亮府代为固辞，庾亮亦不许，乃命有司下诏，征苏峻为大司农，使其弟苏逸代掌其部众。苏峻大怒，遂不应命，果然就此举兵谋反。

温峤闻报苏竣抗征谋反，便欲率麾下之众东下，护卫建康；三吴之地郡守刺史闻之，亦皆响应温峤，欲起兵来讨苏峻。庾亮闻说如此，急使人下书于温峤道：“某忧西陲之患，犹过于历阳；望公谨守此处，无过雷池一步，便是拥护朝廷。”温峤奉命，只得按兵不动。庾亮复致书与苏峻，责其反状，劝其应诏受职。苏峻回其书道：“阁下既云苏峻欲反，某若进京，岂得活命乎？我宁可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我山头也。”庾亮观书大怒，于是预备迎敌。苏峻见此，谓不得不反，于是与副将刘仁商议。刘仁建议道：“今闻豫州刺史祖约与庾亮不睦，怨望朝廷。其部下兵精粮足，明公若遣人持书，推其为盟主，共讨庾亮，共除君侧之恶，则祖约必从，大事成矣。”苏峻道：“此计大善。”于是使持书来见祖约，请为联盟，共讨庾亮。祖约大喜，回书即刻以兵应之，遣使回报苏峻。内史桓宣苦苦谏道：“使君不可。公欲为雄霸，若助朝廷讨伐苏峻，则威名自举，易成大功。今乃与其俱反，是为天下共贼也，安得久乎？”祖约不从，桓宣遂与其绝交，留书而去，誓死再不相见。于是祖约遣兄祖逖之子祖沛、祖涣，女婿许柳率兵二万，前来会合苏峻，合兵共得五万余人，来袭姑孰。

咸和元年十二月，苏峻叛军既发，朝廷已经得知。庾亮集齐文武于朝堂，共议对敌之策。尚书左丞孔坦、司空司马陶回言道：“我应趁苏峻大军未至，急遣兵断绝阜陵，守江西当利诸渡口，则彼寡我众，一战决胜。今我不先往，待敌兵先至，则京师人心危骇，难与战矣。”王导深然其言，但庾亮不从。就在犹豫不决之间，苏峻已遣部将韩晃攻陷姑孰，取其盐米钱粮，以供三军。庾亮闻报，此时方悔，急使左将军司马流率军三万，据慈湖以拒叛军。

时宣城内史桓彝闻苏峻反叛，便欲起兵勤王，长史裨惠谏阻道：“今郡兵寡弱，久未阵战；且若倾兵而出，山民若来扰乱，当复如何？将军宜按兵不动，静待其变可也。”桓彝厉色斥道：“见无礼于其君者，若鹰隼之逐鸟雀。今社稷危殆，义无晏安，我何敢论其寡弱，坐视成败耶！”乃慷慨流涕，将全城精锐尽出，屯于芜湖。韩晃大军掩至，桓彝兵少，与战不利，遂退回宣城；韩晃复引得胜之兵来攻，又复退广德。徐州刺史郗鉴亦欲率所镇部兵往赴国难，朝廷恐后赵趁机入寇，下诏不许动徐州之兵，于是郗鉴未敢南行。叛军与朝廷之兵对峙年余，胜败未分。咸和三年，温峤欲救建康，率军屯集于江州城外以待。

且说苏峻意欲速战速决，遣使催促韩晃进兵，前至慈湖。司马流为人平素怯懦，闻而大惧，以至吃饭之时，夹菜不能送到嘴中，以至汤汁淋漓。闻报韩晃遣将在营外骂阵，又不敢不出迎战，勉强列阵未圆，韩晃已驱军大至，冲入阵中，一刀将司马流斩于马下。官军由此溃败反走，逃回建康。苏峻听闻前方得胜，自率大军横江而下，将欲南渡进击建康，庾亮将兵出拒，连战连败，渐至危殆。陶回复进言道：“苏峻积年领兵，颇晓军机。其知石头城有重兵把守，不敢率水军沿江直下，必舍舟登岸，引步兵向小丹阳南兼道而进。我宜先伏兵在此，则苏峻一战可擒。”庾亮见陶回夸苏峻善会用兵，心中不喜，又不用其计。至时苏峻果如陶回所料，遣兵从小丹阳步行前来。只因夜间迷失方向，至天明方寻道至青溪栅，整列队伍，令扎营造饭传餐。若不是迷路，则建康一鼓可破矣。有伏路军探知回报城中，庾亮大悔道：“我不听陶回之计，今果中贼人之谋！”只得将兵列于宣阳门内，以待敌人来攻。

建康城中满朝权贵闻叛军兵临城下，有前番王敦占领建康为鉴，恐再罹祸乱，家财不保，均先顾自家，后顾朝廷，急遣家人顺江东下避难。惟左卫将军刘超独送妻孥家人入于宫中陪伴后妃，以安天子之心。成帝闻叛军兵临城下，不由大惊失色，急请舅公庾亮遣将御敌。庾亮无将可派，只得诏命卞壶引兵出城，以敌苏峻。当时卞壶背生痈疮新愈，创口未合，只得扶痛而起，顶盔贯甲，率城内禁军出西陵。苏峻兵尽为精锐，勇不可当，卞壶大败，复拒敌兵于青溪栅。苏峻令趁风放火，烧朝廷台省诸营皆尽。卞壶眼见势危，大喝一声，寻苏峻交战，背上疮口崩裂，血透战袍而死。其二子卞胗、卞盱各引部兵来救其父，亦战死于乱军之中。卞壶妻裴氏战后使人寻回父子三具尸体，抚尸哭道：“父为忠臣，子为孝子，我卞氏一门复有何恨！”朝臣闻之，皆叹息谓：“父死于君，子死于父，忠孝之道集于一门！”

苏峻既杀败卞壶父子，遂引兵杀入石头城来。丹杨尹羊曼据守云龙门，与黄门侍郎周导、庐江太守陶瞻拼力抵抗，亦都战死；陶瞻者，乃陶侃之子也。庾亮领兵在宣阳门准备抵抗，但士卒尚未成阵，便见苏峻兵大至，于是皆弃甲逃走，不顾主将。庾亮见不能战，唯有与三位胞弟引数百亲兵趁叛军未至逃离，出奔浔阳投靠温峤。庾亮将欲行时，回头看到侍中钟雅正襟守立宫门，自觉惭愧，于是顺口嘱道：“我今此去，必搬外兵回来，匡扶国难。今后朝廷之事，凡委托于公。”钟雅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今日栋折榱崩，是谁之咎耶！”庾亮脸色一红，说道：“今日之事，不复言也。卿当观我此后克期之效耳！”钟雅大笑数声，冷冷回道：“事已至此，还有甚么克期之效？我想足下当不愧晋文公之主将荀林父耳！”庾亮被他接连丧白数语，羞恼成怒，且不敢再行耽搁，只得转身而去，急逃出城。

钟雅对着瘐亮远去背影冷笑不止，直到看不见了，这才转身直入内宫，与右卫将军刘超侍立成帝左右，成帝惊惧不止。黄门李义惊惧欲逃，私劝钟雅同走，钟雅朗声对道：“某身为文官，只恨无力上阵杀敌，国难不能救；若君危亦不能济，妄图逃遁求免，则恐后被董狐执简写死耶！”李义见劝之不听，只得含愧而去。时苏峻乱兵将至台城，王导上殿，喝令侍中褚飒道：“今外兵入宫，至尊天子当御正殿，岂能避于后宫！”褚飒即入内殿，怀抱成帝登太极前殿，正襟危坐帝位。王导及光禄大夫陆晔、荀崧、尚书张凯共登御床，卫护成帝。刘超、钟雅、褚飒则率百官，分立阶下左右两班。又有太常孔愉，盛具朝服守卫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