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熙元年,武帝司马炎病重,便欲嘱托后事。环顾朝堂,见开国功臣都已去世,乃叹息无可托付国事之重臣。众文武朝臣旦夕入宫问安,见天子病笃,亦各惶恐不安,无计可施。国丈杨骏恐怕大权旁落,于是借天子需要养息为名,一力排斥公卿大臣入宫探病,只亲自在司马炎左右伺候,不许他人近前。趁武帝昏沉不醒之际,杨骏又常发矫诏,随意撤换朝中公卿,提拔安置心腹,委以重职。这日武帝病情稍好,升朝理政,环视阶下,见朝班中颇多生面之官,问之皆杨骏所新近委用者,几占朝臣之半。武帝随意询问数人所辖政事,被问者奏对失据,竟至不知所云。武帝甚怒,当场喝斥杨骏道:“卿欲效王莽乎?擅授朝中重职与此等庸材,何如此荒悖耶!”杨骏惶恐,急俯地称罪,请陛下责罚。武帝有心治罪,但见其羽翼已成,尾大不掉,于是令中书监华廙写诏,急召汝南王司马亮进京,与杨骏共同辅助王室,华廙领诺。武帝大病之余不耐久坐,于是吩咐散朝,众官山呼拜退,武帝还于内宫。
散朝之后,杨骏恐失权柄,急至中书台阁,索取草拟诏书来看。华廙不敢不从,只得呈上草诏。杨骏看罢冷冷说道:“此诏有两处措辞欠妥,难称帝旨。待某拿去,令我太尉府主薄修改已毕,方可发出。”于是将诏书纳入袖中,还归府宅,数日并不回复。华廙恐怕武帝追问,只得亲至太尉府宅,找杨骏讨还诏书,杨骏终究不给。司马炎病危,汤水不进。皇后杨芷见时机已到,于是趁武帝失语之际,令书记官及承旨官在侧,当面奏请天子,可否让杨骏辅政。武帝司马炎此时已油尽灯枯,久等司马亮不至,又听皇后声音含糊,不知奏请何事,只得点头。杨后见武帝点头,乃令书记及承旨官相随至于前殿,召华廙与中书令何劭,令其二人同作遗诏。承旨官及书记二人证明杨后所述为实,华、何二公不敢怠慢,急草遗诏,挥笔而就,呈请杨后御览。杨芷看罢大喜,即与华廙、何劭进入内宫,共呈武帝。
司马炎努力看罢遗诏,知道是杨后在上下其手,但因说不出话来,只能瞑目不语。两日之后,夏四月乙酉,武帝忽然复能开口发声,便问侍者:“汝南王来未?”左右不答。武帝长叹一声,于是驾崩于含章殿,享年五十五岁。太尉杨骏即依武帝遗诏,率群臣拥太子司马衷继皇帝位,自为托孤辅政大臣。司马衷是为晋惠帝,诏令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永熙。尊继母杨芷为皇太后,立原太子妃贾南风为皇后。汝南王司马亮听闻武帝驾崩,不敢临丧,于是遣人往朝中上表,求参加武帝丧礼后再归于汝南,就国镇守。杨骏恐其回汝南拥兵起事,一面下诏准奏,一面阴使心腹布军于庭掖,欲待汝南王进宫时加以谋害。不料行事不密,为司马亮侦知,乃连夜带亲兵出京前赴许昌,方脱其难。人报汝南王离京,杨骏悔之不及。五月中,敕葬晋武帝于峻阳陵。武帝出殡当日,太尉杨骏怕被宗亲诸王及贾后一党图害,于是借言自需当朝理政,亲坐于太极殿,令卫士持长戟在殿下卫护,拒不出殿送丧,并令其弟调遣宫中禁军,各于殿前守卫。此举立即招致朝野议论纷纷,司马氏诸王无不痛恨杨氏兄弟,谓其毫无人臣之礼。皇后贾南风得知,明白诸王心意,不由大喜,心下已有计较。
武帝殡葬大典已毕,惠帝升朝,颁布恩旨,大封群臣:增加天下官位一级,参与晋武帝丧事者升二级,免除租税一年,二千石以上官员皆封为关内侯。以杨骏为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辅佐朝政。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兵千人,移驻前卫将军杨珧故府。若杨骏在殿中住宿,令派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许持兵器出入宫殿,以供杨骏使用。此旨一出,司马氏诸王及满朝文武无不侧目切齿,皇后贾南风窃知众意,暗自布置,内外沟通。是年八月,惠帝立其子广陵王司马遹为皇太子,以中书监何劭为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王戎为太子太傅,卫将军杨济为太子太保。派遣南中郎将石崇、射声校尉胡奕、长水校尉赵俊、扬烈将军赵欢,各率部将屯兵四出。
杨骏便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假黄钺,统摄朝政,总领百官。于是在朝中安置心腹,将其外甥段广、张劭安插在惠帝周围以作近侍。此后朝廷凡有诏命,惠帝看后皆须呈报给太后审查,然后才能发出。杨骏自知皇后贾南风性情凶悍,难于制服,便又使诸亲党统领禁兵。如此一来,满朝公卿王室无不怨恨,天下愤然。杨骏弟杨珧、杨济皆为俊才,多次劝阻杨骏宜分权与宗室诸王,杨骏不听,因而被废,家居不仕。杨骏虽掌朝政,但因不懂历代典章制度,动辄违典。武帝驾崩未逾年即改年号,智谋之臣无不笑之。杨骏既罢二弟兵权,又欲延揽外藩为应,于是便命北部都尉刘渊为建威将军、五部大都督,封为汉光乡侯。又恐群臣不服,即依魏明帝即位时旧例,大加封赏。其为政却严苛琐屑,刚愎自用,屡与众议相悖。
冯翊太守孙楚素与杨骏交好,眼见他得罪宗室勋戚净尽,于是劝诫道:“公以外戚居伊尹、霍光要职,执掌权衡,宜效古贤,公正诚实,谦恭和顺。前代辅国重臣,周有周、召二公,汉有朱虚、东牟两侯,皆皇室同姓,不闻有异姓大臣专朝而能善终者。今宗室有天子亲信重臣,藩王势力壮盛,而公不与其同参朝政,内怀猜忌,外树亲私,则灾祸旋踵至矣。”如此恳切良言,杨骏怒而不听。弘训宫少府蒯钦,乃杨骏姑母之子,嫡亲表弟,刚直不阿,屡以直言冒犯杨骏。杨珧、杨济为其担心,恐至兄怒,有杀身之祸,遂劝蒯钦止谏。蒯钦却笑道:“此乃某保全身家之计,二兄勿忧。杨文长虽然昏聩,但亦知无罪不能随意杀我。某屡次触其逆鳞,其必定疏远于我,如此为弟即可因被其疏而远离朝堂,则可免遭祸害而与彼俱死。如其不然,则我倾家灭族,祸不远矣。”二杨听罢,无不服其高见。杨骏为博取好贤之名,令征名士于天下,闻匈奴东部王刘彰贤能,使人前往征辟为司马。刘彰闻之,引族人远逃以避征召。人问其故,则说道:“自古朝中一姓二后者,鲜有不败。杨太傅专权自恣,亲小人而远贤臣,我远避尚恐及祸,奈何应其征辟!武帝所托非人,天下之乱可立而待之。”有人向杨骏荐举东夷校尉文鸯:“明公欲成周公之功,伊霍之业,何不以文鸯为佐?昔汉寿亭侯关羽者,世人皆称万人敌,但若使文鸯同生于世,犹恐当让为其右。公若得此人为辅,则大业成矣。”杨骏深以为然,于是亲手写书,令人送至文府,请其为座上之客。
文鸯览书,公然对来使冷笑道:“杨公徒具好贤之名,实乃无义之辈。自家同胞兄弟尚且不容,焉能容纳天下之士哉!”于是将其书掷于案角箧中,置之不理,其后便忘其事。信使回府,向杨骏说知文鸯之论,杨骏怒道:“屡叛之奴,不识抬举!”于是作罢。自此贤士远离,小人日进,盈于朝堂。杨骏常于府中筵宴,座中皆为阿谀奉承之徒,公卿冠带及世之名士,却耻于同列。当日大宴宾客,排列数十余席,食客三百余人。正宴乐间,忽门人上堂报道:“今有一个疯汉,在我家门首说唱不休,驱之不去。”杨骏道:“此人何名,唱些甚么?”门人答道:“那人反来覆去,只唱一个曲儿。某也仔细听来,其所唱歌词道是‘光光文长,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歌中犯了家主名讳,又因主人居内府时常用戟自卫,疑说此事。老奴故此问他姓名,他道是名叫孙登,字公和,号苏门先生。”
杨骏不知孙登究系何人,便问座中门客。其中一客惊道:“明公,此乃当世大贤也,不可错过。某闻孙登乃汲郡共县人,长年隐居苏门山,故称苏门先生。其人博才多识,熟读《易经》、《老子》、《庄子》之书,会弹独弦之琴,尤善长啸。孑然一身,向不娶妻,舍家宅不居,而独于北山掘窟而住,夏编草做衣,冬披发覆身,安闲无事,常弹独弦琴自娱。其性情温良,从不发怒,有人故意将其投入水中,欲观其怒,但其从水中爬出,却哈哈大笑而去,毫不介意。后居宜阳山,有烧炭人见之,知其乃非常人,与之共语,陈登不应。文皇帝司马昭公闻知此事,便命名士阮籍前往拜访,以观其才学如何。阮籍与其谈论经典,彼却聆听而已,始终默不作声。嵇康亦闻其大名,曾寻至山中,随其游学三年,问其志,孙登亦不答,嵇康每自叹息。及嵇康辞别之时,对孙登说道:‘弟子随侍三年,今别矣,先生得无临别赠言乎?’孙登此时方答道:‘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求乎?’嵇康闻而不乐,以为孙登故作危言,遂告辞而去。其后嵇康果被文帝所诛,临终始悟,故作幽愤诗曰‘昔惭柳下,今愧孙登’,深悔当初不听孙登之言。”杨骏听罢大喜,急令门人请孙登入府登堂,欲观其才。
不一时孙登至堂,果见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杨骏因请问休咎,不答;再问学识,又不语。杨骏笑谓宾客道:“我道是个高才,今观毕竟还是个疯汉。”因思天寒,便令家人赠给孙登一件布袍,遣其出门。孙登默不作声,伸手接过布袍,也不作辞,转身随门人出府。但刚出大门,孙登即向门人借其解手刀,将那崭新布袍割成两半,掷于地下,一刀一刀,将其剁得粉碎,且边剁边唱道:“斫斫刺刺,斫斫刺刺。终为齑粉,长戟何御!”门人大惊,急报入府。杨骏大怒,遂令擒来。侍卫奉命,将孙登抓起,拥至堂前。杨骏待要讯问之时,却见孙登忽然倒地暴死。杨骏遂息怒,暗道晦气,命赏给一口棺木,使人将孙登埋在振桥之侧。数日之后,却有门客报来,说在董马坡见到孙登,长啸于街市,杨骏不信。
且说贾氏南风立为皇后,荒淫放恣,与太医令程据等乱彰内外。贾后生性凶悍,偏多谋略,每惠帝临朝,自必于珠帘后独坐,若大臣所奏政事,俱行干预。太傅杨骏不悦,即奏惠帝道:“臣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圣上春秋正盛,政治多能,安用垂帘,使一妇人扰乱天朝体制?皇后宜离陛座,速还内宫。”此奏一出,一众党羽皆阿附上表。贾后满面羞惭,无奈转回内宫,心中甚是怅恨。欲杀杨骏,又惧其党羽遍及朝廷,彷徨无计。时有殿中中郎将孟观、李肇二人,因平素不被杨骏尊重,怀恨在心。在朝堂上见贾后与杨骏构怨已成,因求于黄门董猛,请见皇后。董猛禀于贾后,于是引二人一同入宫。二人秘见皇后,献计谋害太傅杨骏。贾南风大喜,遂问计将安出。孟观奏道:“今满朝皆是太傅心腹,未可与之同谋。臣有一计,皇后可使人持书,报楚王司马玮,令其以兵为外应,我等在内暗地罗织杨骏图谋颠覆社稷之罪。如此方能诛此逆贼,不然反成内乱。”贾后大喜,于是亲自写书,使孟观来见楚王。司马玮观书已罢,大喜说道:“我欲除此贼久矣。公且回宫,报与皇后,我即领兵陈于司马门外,尔等自内应之,则大事可成。”孟观告辞而归,还报贾后,便欲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