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是,天师不仅唤不来雷,更求不得雨,——已近一个月天上没下得滴水来了。有几次好端端的白天忽然天黑了,可就是不见雨下来,叫山上的村民空欢喜几场。
因此,喝的水都困难重重了,村民与少年的日子都越见艰难。与此同时,吃食也在愈益减少中,与水消耗的情况一样,都须定时定量供应。
说起水,马尿也是水,只要忍受刺鼻的臊味,同样是能喝着不死的,况且秦娥说:“我们十五个人带这些战马上来,消耗掉人家好多水,所以还是用喝马尿回报人家吧,这等于省下了给马饮用的水。”
宝卷当时有些不赞同:“与其人喝马尿,不如马喝人尿,消耗的水同样少。”
学述说:“不然,人与马相比,较有克制本领,马尿再臊,一狠心,一拧鼻,便灌下去了。若是照你说的那样反过来,马喝人尿,马还能咋样,除了宁死不喝?”
丹歌站在学述一边说:“人尿的气味更不好闻,五谷、畜肉都吞入的缘故,战马岂能忍受得住?”
秦娥又乘胜追击说:“再说马比人喝得更多,若是由它们先喝,水不知消耗多少才够哩!”
秦基业是最后一个说的,说得极具震慑力:“人对马好,就是对自家好。尤其是,人对战马好,更是对自家好,——战马是人加长了的腿脚,抻长了的胳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它们了,喝它们的尿并不丢人。
此外,师傅要说的是,马吃草维持生计,故此马尿并不特别难喝;喝之前,最好把马尿当作泡了许多腐烂水草在里头的沟水渠水。”
既然学会喝马尿的法子,喝起来也就不那么难了。好在那几个从前的纨绔子弟都变得较有忍耐力了,默默承受着。渐渐,众人以为喝马尿里头都有大讲究,将就不得。
比如绝地、超影仍还小,没成熟,可撒的尿被认为臊味要淡得多,想要头几个喝的人须得多射杀几个贼兵。除了这个,还有别的途径:回答得出秦娥或学述出的刁钻题,也等于夺取了优先权。
此时此刻,去尘正好射死另一个招呼上头人下去投降的村民,便优先喝了绝地的马尿了。
他特地用上好的汝窑瓷碗装得满满当当的,喝之前见其余少年都在笑,而解愁原本鲜艳红润的小嘴燥得如同三月不沾天霖的农田一般,便轻蔑说:“从前什么没喝过,现在想想就够解渴的了,所以不喝也罢。”
转眼之间便把那马尿端给解愁。解愁不肯道:“五郎几日下来,也只喝了几口水,若再没水喝,岂能杀敌得了下头的贼兵与叛民?”
反过来又竭力要他吃,情形相当感人。封驭笑了:“不如你两个男女一同喝,你润了我的嘴,我湿了你的口。”
所有人都笑了,即便是未长大的少年村民。去尘、解愁自然没如封驭说的那般做,只是平分了小马驹绝地的马尿,你一口,我一口。
学述跟以往一个脾性,众人说话之际老是一声不响,独自动着脑筋。他有些想头了,对秦基业说:“师傅,与其天天老样子困守不动,不如主动与叛军斗智斗勇。”
秦基业说:“说得是,与我不谋而合。”
便看着众人道:“大家伙一块动动脑筋,好歹想出个出人意料的东西,带着百姓一块破围脱险吧。可不能光跟项羽吕布似的有勇无谋,而应该尽快学得像学述一样文武双全。”
众男女便一个个皱着眉头想计策了。可计策并不那么容易获得,一个时辰过去了,没人拿出叫人眼睛一亮的妙计。
秦基业说:“不着急,想个一两天。师傅觉得如今你们的武艺和胆魄日臻成熟了,下一步的关键是诱导出你们个人的智慧,为大家所用。”
去尘说:“颜学述,你饱读史书,熟悉战例,趁着我等暂没办法,不妨多说说我们闻所未闻的作战故事。”
学述应承了,想了想,结合目下众少年与大量百姓被围于山冈之上的情势,如数家珍一般讲了几则最著名的战守故事,从先秦孙膑围魏救赵、田单火牛退敌一直讲到大唐李靖袭破突厥降卒。
到了末了,学述着重讲了太宗当年是如何凭借睿智和胆略解了隋炀帝的围的:“话说大业十一年,炀帝北巡,被突厥始毕可汗几万大军围困于雁门关,堂堂帝王性命危在旦夕。
朝野闻讯,赶紧招募勇士前去解围。为此,一个大英雄应运而生,开天辟地头一遭把自家姓名写于史书之上。你等若问他是谁,我说便是我大唐太宗皇帝!
你等若是问那年太宗皇帝青春几何,小生说与你等听了,你等的牙齿莫要纷纷掉落:那年太宗皇帝才十七岁不到,比我们中的不少人都年幼!”
众少年极为吃惊,瞪直眼睛。学述顿了顿,又说:“话说少年太宗听说天子给胡兵所困,怒发冲冠,当即拜别父亲,也就是高祖皇帝,背着简便行囊、跨着杀贼宝剑,前去屯卫将军云定兴麾下应募。
次日就要跟随救兵往东北方的雁门挺进,当晚太宗走在兵营里头,见救兵稀少,士气低落,便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到了东方破晓之际,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跨上自家带来的战马,哒哒驱驰到云定兴大帐前,说有一则妙计献与将军大人。
“云定兴被吵醒了,心中老大不开心,见是个少年郎君求见,愈加发怒道:‘你小小年纪,有何妙计,不是胡闹嘛!趁着天还没大放光明,赶紧回去重新睡吧,不然怕没的睡了,或有的睡了!’
少年太宗厉声说:‘将军大人岂不闻‘自古智者出少年,自古英雄出少年’耶?!项橐才七岁就当了孔子的老师,甘罗一十二岁便成功出使赵国,在下今日都一十七岁了,长项橐十岁,大甘罗五岁,将军大人为何这般轻视我!
轻视我事小,若是天子掉了性命,将军大人将何以自处于人世间?!’云定兴闻言大惊,于是肃然起敬,连忙将少年太宗延进大帐内坐了,恭敬道:‘有何妙计,愿闻其详!’
“太宗皇帝镇定自若,款款道来:‘天明出发,将军大人可多带些旗帜钲鼓,用以布设疑兵。’云定兴原是一介武夫,不甚明白,小眼看大眼道:‘为何带这般没用的东西,下官手下就这几个军汉,用不了嘛!’
太宗皇帝说:‘不然!始毕可汉之所以敢于用全部大军围困我大隋天子于雁门,定然以为国家仓促之际反应不过来,援兵调集整齐之前,一定可以捉拿天子,勒索财宝。’
云定兴说:‘有见识!说得是!说下去!’
少年太宗说:‘正因为如此,我军可以铺陈军容给他看,白天数十里之间旌旗相联,见头不见尾,见尾不见头;到了黑夜,就敲钲击鼓,一刻都不停,始毕可汉见到听得,定当大惊失色,认为救兵天降,援军云集,准保下令撤退,望尘而逃!
若不如此,敌众我寡,若是提兵来战,我军必然支撑不住,连天子性命也会白白葬送掉。’云定兴顿时如拨开云雾见青天,大喜过望道:‘好个智勇双全的少年!罢罢罢,我就依你的法子做!’
“此时此刻,天已大亮,云大将军下令带上所有能寻觅到的旗帜钲鼓,带着援军出发了,一路上真照大宗说的做了。
大军刚到了崞县,突厥候骑便望见了旗帜,听得了钲鼓,掉头奔驰去雁门,禀报始毕可汗道:‘隋人大军到了,漫山遍野,望都望不到尽头哩!’
那时可汗正在用佩刀割羊肉吃,惊得割了自家手上的人肉,大叫一声:‘我军尽数撤出雁,不然要被隋军反包围了!’就这样,一个荒淫的皇帝被一个睿哲的皇帝救下了,至少多活了十几个年头。”
众少年都听得入迷了,见学述停了,纷纷问道:“后来呢?!”
学述笑道:“后来的故事后来说,这个故事已说毕了嘛。”
大家一阵叹息,说:“如此精彩的故事说上个三天三夜才过瘾哩!”
“就是,说着说着便没下文了!”
秦基业笑道:“学述不是为讲故事而讲故事,隐藏的意思是:任何围困都是有法子解去的,所谓一物降一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所有人都被提醒了,竭力思忖着,女娃儿人人迷离着眼,男孩儿个个扑朔着身,而去尘呢,更是把十根长满茧子的手弄得毕毕剥剥,犹如脱得赤条条条的十个军汉,挥汗如雨擂起了杀敌的金鼓。
就在这奇异的声响中,敢斗忽然听得山冈下传来其他动静,便探出头去张望,道:“去尘兄,稍停,贼兵那里有动静哩!”
去尘停了,也探出脑袋去张望。其他人也都这么做。不多一会儿,一个个缩回脑袋来,道:“没动静哩,敢斗听差了也。”
敢斗依旧竖耳听着,撑眼望着,道:“确实有动静,不大,可瞒不住我!”
众人都围着他道:“说说看见的是什么!”
敢斗笑了:“看倒没看见,却听见了:是斗鸡你抓我咬的动静。许久不听见了,如今听见了,煞是亲切,也分外耳聪。”
秦基业率先笑起来:“刘金斗,你到底割舍不得长安过过的好日子。”
见少年子暂没想到合适的计策,秦基业反倒不急不催了,索性拿出许多学问,教这十几个少年天文、地理和战术等方面的学养。
但他懊恼道:“可惜这几年记忆力不行了,早记得滚瓜烂熟的《孙子兵法》只剩下片言只语了,临出来之前,又没想到遭遇叛军,故此没带上孙子全文,不然一篇接一篇讲给你等听,保管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哩!
也是怪我不好,当年什么书都让秦娥看了,惟独没让她看过这部上好的兵书,以为她是女儿家,习武防身,学文教子,哪想到如今叫她遭遇兵慌马乱,临到用处,当初却没教会她,真正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秦娥道:“阿爷,过去了,无须追悔莫及。”
晋风笑着睃了学述一眼,而后公然说:“我敢说有人带着这本书了。”
秦基业见着学述不吭声笑了一笑,明白道:“学述,好小子,我敢说你带着《孙子兵法》,脑子里带着了!”
学述并不一味谦虚:“是的,我就是当年的师傅,目下至少还算滚瓜烂熟。”
众人都高兴坏了,嚷道:“作速说与我等听听!”
“哪怕先说几个要点!”
学述应承了,刚要说要点,晋风却掣了他的肘道:“还是写出来吧!写在裸露的岩石上,叫众人抄写一遍,先去找个角落看,不懂之处,你再释疑解难,如此,便深切进入头脑里去了。”
所有人又都说如此这般更好了,而学述也答应下来。晋风又加了一句:“学述,可要我替你好好研出浓浓的墨汁来?”
学述说:“只是太过辛苦你了。”
晋风马上答以:“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这话惹得众少年都笑开了,晋风自觉有失,不禁鼓涨着红脸辩解说:“你等听了我说与学述的每一句话都是情话,耳朵实在是过于灵敏了;我与诸位是再亲不过的兄妹,可以说是一家人嘛,缘何我不能怪学述一家人说两家话?”
众人嚷嚷道:“好了,算了,别辩解了。”
“得了,你欲盖弥彰了!”
“还是乖乖承认已与学述成一家人了吧!”
“哎哟,我的娘,这个高晋风从前说话可是不带这么多词藻的,如今说话如同作文了,透着一股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
晋风无奈,说了几声“去去去”,自起身去替学述研墨了。
天日即将旁落之际,学述在一块飞来石一般的圆溜溜石头上书写好了十三篇的头两篇,即列在最前头的“计篇”和“作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