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个想想,李猪儿若要追,会认定我们跑哪个方位?”秦基业提醒众人问。
敢斗道:“自然认定我等仍要折向西南,而后渡过淮水。”
学述道:“我持同样看法。”
秦娥也说:“多半不超过这种想头。”
秦基业便道:“那索性先跑西北方,再奔东边,最后折向淮水北岸,渡口选在几百里地之外!”
便一马当先奔在最前头去,众少年不敢怠慢,全都跟上去。他们之后是两匹小马驹,一匹叫绝地,另一匹叫超影,父母已死了,——因为跑不太快,为贼兵的箭镞和刀枪杀死了。
一连几日,天不时抖一抖威风,大雨伴随惊雷冲地而来。秦基业一行人沿着西北方已走三日,几乎又碰见滍水了,且还是滍水汇入汝水之处。
住了一夜山上的低洼处,秦基业翌日便叫改走东边,说:“再过三日,再投南边的淮水,赶去寿春南门等到流水与他的娘亲。”
走到向晚时节,又打起惊雷。天全然黑了,苍穹不时有像打火石打击出的火线,亮得耀眼,随后天又黑了,大地跟颤栗,许久都安静不下来。
自长安走来,自秋到冬,从春徂夏,秦基业、众少年还没见过雷公敲击出如此厉害的霹雳火,且目下又处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中,随时有击中死去的可能,何况秦基业刚发现已不知不觉走入一片树林中。
他见过太多的天灾人祸,知道打雷时呆在树下的害处。正这么想着,恰好天空闪现一道耀眼的白光,雷公还没击打下惊雷来。
他望见左边百步外有一棵硕大的菩提树,便下令道:“不好,又要打雷了!快马加鞭,作速奔往那头的菩提树下,把所有铁制军器围拢成一个尖顶斜坡的小屋子,一个个钻进去,否则将有人给雷击死,或许全都死了也没定的!”
当下拨转马首先去了。
众少年策马跟着赶过去,照他说的,学他做的,将所有军器,短刃,铁箸,长短佩刀,长短佩剑,长柄刀,温侯戟,双板斧,剔骨刀,柳叶刀,还有备用的佩刀等等都柄朝下插入泥土,尖朝上,指向黑天,矗成尖顶斜坡的小屋子,一头封死,用的同样是军器,另一头由秦基业殿后。
他在所有人都进入其中,互相紧抱着以节省空间后最后一个进入,再把手上的军器,好几把佩刀封住进入的这一头。
这么做毕了,他方才笑道:“现在,天雷再怎么厉害,我们这里总不至于死人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尽量紧紧搂抱着吧。”
见众人除了原来就是配对的搂得紧紧的,其余的较为疏松,便又说:“不够紧。这个时候,都是求生存的人,是男是女,暂时不重要了。”
众人领悟他的意思,这才真正照他说的做,但做时,有好几把军器滑落下来,眼看要触发小屋子整体倒塌,多亏众人勉力弥补,才确保其安然无恙。
果然,更猛烈的惊雷随即擂响了:填填,咚咚,轰轰,隆隆。众人虽经历许多战事,已不十分畏惧叛军、强人或逃兵,可还是为一连串滚地而来的惊雷所震慑,一个个不禁面如土色。
去尘自小便没了娘,一个人养在别处深宅里,爹又难得来,碰见惊雷常哭,即便今日大了,又碰见了也最为胆怯,脑袋几乎都探进解愁的怀里了。
敢斗却不然,一只手搂着秦娥,津津有味看着间隙外的闪电道:“若是有贼兵在近处攻打我们大唐的哪座城池,雷公击死他们全伙人马才叫妙不可言哩!”
解愁便对去尘道:“五郎莫怕,敢斗说雷专劈坏人。你就把雷声当乐声好了。从前,我小时候,总喜欢把雷当作天神用什么古怪的乐器奏乐。”
这么一比方,众少年中怵雷的多少有些释然了,嘻嘻笑出了声。
学述也搂着怕雷的晋风,一言一语说着菩提树的来历:“据佛书说,很远很远的往昔,释迦牟尼在这种树下头得证菩提果而最终成佛,故而就叫这种树为菩提树了。”
指着上头说:“上头有你现在看不见的黑色圆果。刚才没进来之前,不知你瞧见没有?和尚的念珠都是用菩提果编成的。”
晋风说想起来以前见过别的菩提树,也见过菩提果。其余少年也都看见过,都兴味盎然了,说等雷过去后,一定要好好看看上头的菩提果。
而雷也随之而暂停了,光下着雨,瓢泼盆灌。
秦基业道:“这片林子原本会因雷的意外到来害死我们,现在有了这棵菩提树和这些军器,化险为夷了,何况又有幸听了佛祖在菩提树下得道成佛的故事,真是有福之人。”
敢斗说:“从前这里想必有一座寺庙。”
学述说:“我也这么想哩。”
晋风愈加挨近他了,赞叹说:“你怎么样样都懂呢?!”
宝卷个子高体态壮,把丹歌夹在左腋下,手指军器缝隙外说:“瞧见了,有两人在奔跑哩!”
众人都看见了,元宝甚至辨别出了性别:“是一男一女!女的前头跑,男的后头追,大约是夫妻,赶回家躲雨避雷吧。”
秦基业看了直揪心,嘴里叫着:“要快了,越是无雷越是有雷!”
秦娥道:“不如叫他们来这边!”
秦基业道:“快叫喊过来!”
众少年便都拢着手叫喊:“别跑了,来树底下避雷!”
刚叫几下,就为惊天动地的雷声所掩盖,只见那两人头顶上闪过一道青紫色的光弧,先后倒了下来。
秦基业道:“击死了,魂归西天了!”
众少年一个劲看着不再有人奔跑的那一片空地,都沉默不语。
后来,雷去雨霁,众人收拾好了军器,不顾浑身湿透,又上了马。刚走没几步,宝卷道:“你们前头走,我与丹歌找一找那两个人,真死了话,就地掩埋也算是积德吧。”
秦基业答应了。大多数人接着走,但走得很慢。过不太久,两人得得回来了,说:“是死了,身上都焦黑一片了,有些地方都露出肉来,炙过一般。”
丹歌含泪说:“看穿着打扮,也是更北边来避难的。都还年轻,三十不到的模样。”
秦基业说:“以后遇见雷,怎么躲,都心中有数了吧?”
众少年都点头说:“心中有数了。”
“跟着师傅,学会的东西可真多。”
“从今日起,师傅要写成师父了,阿父的父。”
一连跑了三日,这一行人于晨光熹微时分意外发现左近有个村子,错乱布置的屋子上瓦片鳞鳞然的,且都升着袅袅炊烟。全伙人惊愕不小,随即便是欢喜,都说想起从前天下太平日子来了。
秦基业道:“自安禄山起兵以来,我等一路走来,几乎没遇见有人住的村子,为何这个村子倒有人住?”
敢斗嘻嘻哈哈道:“师傅,我都听见有公鸡叫唤声了哩!怕是最懒惰的一只,别人叫完了,它才起身开叫。”
秦基业道:“不奇怪,此地说起来也是古汝南之地,出产有名的汝南鸡。”
又对学述道:“你可听说有古诗写过这种鸡?”
学述应声道:“不就是汉代乐府《鸡鸣歌》的‘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又想起别的来了,赶紧拍着脑袋说:“不止哩,另有某诗人的两句诗说:‘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鸣!’”
秦基业笑道:“不错,正是。”
晋风又惊讶了,说:“哎哟哟,好学述,什么都难不倒你哩!”
其余少年也都敬佩学述懂得这么多,一旁闪烁着的眼睛因凌晨初冒头的红日显得分外明亮。敢斗道:“师傅,你见多识广,自然晓得汝南鸡为何这般出名?”
秦基业道:“那鸡看起来与其他鸡也无甚大区别,无非喜欢争着叫唤,且耗时颇为长久,所以斩获这么一个美名:长鸣鸡。”
“倒要见识见识。许久不见好鸡了,今日个重新听见鸡叫声,未免心痒痒了,手更痒痒了!”
宝卷便瞧了一眼秦娥,嗔忿忿道:“不说鸡倒也罢了,你一说起,我便想起秦娥去年配合师傅弄我与另一个表弟封牧上路的情形了,那日我们自家三个人斗得不可开交,后来在路上,好几日都恢复不过来,师傅想得可周全了!”
秦娥噗嗤笑了,说:“若不骗你上路,你能有今日?或许早在长安城里成为死人了。”
宝卷便点头说:“说得对,还是今日好,也就是说,那天受骗活该了!”
敢斗则笑嘻嘻摆手说:“好了好了谢宝卷,这是好事,你我都活着,活着真好。”
“你活着当然好,别谁都好:你给小美人骗了上路,小美人呢,转成秦娥,又给你骗了,——你有啥特别好的,竟给秦娥看上!”
其余少年都曾听说过秦娥赚三个王孙上路的故事,现在听三人中的两个重提往事,都笑了。秦基业笑着摆手说:“这事以后再想起,愈加有意思了。”
封驭明知故问:“为什么,师傅你倒说说看。”
“好了好了,其实你知道嘛。”秦基业说,“好不容易撞见一个有人住的村子,还不进去买下些粮食?”
封驭追着问他道:“我说师傅,你好歹回答我嘛!”
“好了好了,”翻雨说,“明摆着:以后敢斗多半要娶秦娥,不是么?”
“是,一多半。”封驭说,“可没人骗我上路,我去跟哪个没人结姻,翻雨姐姐你告诉我。”
为着避免惊扰乱世之中安居乐业的民众,秦基业没全伙人马一同进去,先叫敢斗、秦娥,宝卷、丹歌进去。进去前,秦娥、丹歌下得马来,入了草丛,等出来时,又还原为美貌的女孩儿了。
过不多久,两对人儿奔马出来了,后头跟着一个父老,骑着青牛。待抵达跟前,那父老作揖说:“老朽是这村的里正,特来迎候远方来到的客人!”
秦基业施礼道:“凌晨路过,想讨贵村的几口水喝,多有打搅了。”
那里正说:“客人请入鄙村去!”
当先拍着青牛走在最前头领路。众少年便欢天喜地,随同里正进入那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村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