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基业、秦娥到了,发现去尘的刀子没刺死学述,倒是不偏不倚,正好戳入一只大蝎子的脑袋,活活钉死了它。
学述呵呵笑着起身,及时推开敢斗并宝卷,用身体掩护他的另一双手翻雨及时从灌木丛里撤走,而后对众人说:“去尘兄好眼力,及时发现这只蝎虎子爬来蜇我,救下在下性命了。”
晋风当然不信去尘有那么好,哭着站到学述跟前,挡住他,又对去尘说:“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刺死学述了!”
去尘颇有些惊恐,只顾望着秦基业,秦基业却不表态看学述,期望他再说几句。学述说道:“晋风小姐真的看差了,去尘兄跟我兄弟一般,缘何要害我,害我要达成何种目的?”
晋风搂着他哭道:“他要害你,你却替他说话,可见你真是个十足的书呆子,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秦基业终于发话道:“晋风姑娘别多想了。去尘救了学述,你不能信口开河说他要杀学述,不然有失公允。”
秦娥也说:“如今的去尘不是往昔的去尘了,你冤枉他,他反倒恼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做了你所冤枉的事儿。”
听师傅如此说,秦娥这般道,敢斗便收了刀,宝卷就收了斧,双双回去躺下。自然,哭哭啼啼的晋风也给秦娥劝解走了。
去尘要回老地方睡,学述却扯住他的手说:“去尘兄,你在我边上睡,蝎子、毒蛇都近不得我呢。”
去尘怔怔看着他,心里说:“奇怪,多出的那两只手现在不见了,想必是没用时藏起来了,就像藏兵器在身上似的。”接着,嘴上说:“你就不怕我真要杀你?!”
学述闭上眼睛道:“我的性命谁都拿不去,再说你没必要拿我的性命去嘛。”
去尘笑着在他边上躺下:“我睡在你边上,但愿晋风小姐睡得着。”
秦基业特地吩咐晋风说:“你啊,不必多想了,仍跟丹歌去警戒吧。”
晋风担心得要命,执意不肯去。于是解愁自告奋勇替她去,一点没怪她认定去尘要害学述。秦基业转念一想,觉得这样要稳妥一些,便同意了。
不过,他吩咐晋风跟解愁一道去丹歌那儿,稍候再溜回来,占据个合适的位置,暗中扈从学述。晋风去了回,整夜守望学述,直到天亮。
自然没再出事,学述、去尘睡得都不错,甚至起身时面对面笑了,称:“睡得真不赖。”
“全然解了乏。”
先起身的猪瘦、羊肥从慎河边弄来可以吃的野菜,拌合剩下不多的麦粉,做了锅粘稠的粥。这几日吃的都是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可众少年心不在吃上头,能吃饱喝足就心满意足了。
吃之际,晋风挨着学述,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说:“晓得么,学述兄,我高晋风已喜欢上了你的儒雅和沉着了哩。”
学述埋头喝着粥说:“我看出三分来了,且并不无动于衷呢。”
晋风喜不自禁,不一会儿却又忧心忡忡道:“学述兄,你也赶紧习武吧,我先手把手教你!若是到了我不行的地方,我让秦娥一对一教你。”
学述摇头笑道:“成为惊弓之鸟,只是为了提防去尘?”
晋风心急如焚说:“他昨晚断断要杀你,我晚到一步的话,你为何偏不信呢!还有,学到武功,你一路再遇见贼兵、强人和丘八,也能应付裕如了,不必叫我处处为你悬着一颗芳心了!”
学述仍不肯,反倒说:“乱世的确要有一些硬功夫在身,不过在下不喜好这东西,免了吧。晋风小姐,文治有时真的要比武功更有用处,不能厚此薄彼。赶紧吃,趁着还没上路,我再教你一些好文字。”
吃毕,不独晋风跟着学述学文章了,敢斗、宝卷、丹歌、解愁,甚至翻雨都过来学了。鱼二、元宝忙完事,也过来凑热闹。惟独去尘远远坐着,脑子里又乱七八糟了,很为昨夜没除去学述而恼怒。
学述教众人念的是《孟子》章句,书不是他携带着的,就是那些孔子后人赠与秦基业的古卷。学述要众人再三念如下一段文字: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者也。”
这是一个夏日凉爽的早上,暑气还没蒸腾而上。众少年朗朗高吟,默默低思,沉浸在古圣先贤的卓越智慧之中。渐渐来了暑气,不知不觉,众人周身都冒汗了。
秦基业、秦娥父女研读完《皇舆图》,一并加入来。秦基业尤其听得认真,而学述一点都不怵他,将他看成一个普通的学生。众少年既背得出这章句,也彻底理解其意思了,一个个起身要散。
忽然,晋风道:“学述兄,你若是心里还记得几首情诗,不妨也教我等学一学,我等毕竟还年少嘛,喜的是风花雪月,爱的是天长地久!”
其余人都叫好,迫不及待要学述写出一首情诗来。学述顿时脸红了,望着秦基业。秦基业笑道:“不妨,不妨,人自有七情六欲的,若不是战乱,我们众人自要成家立业。”
晋风看着翻雨明媚的面容,笑着说:“是啊,若是安禄山不反,师傅此时此刻已为秦娥姐姐娶得一个新娘了,没必要带着我们众人辛辛苦苦赶赴江南去了。”
学述终究记起一支情歌,要写下来。晋风赶紧替他研墨,伺候他写在一棵小小的松柏上: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复何似?
文字尤其浅显,所有人无须解释便读懂了。
宝卷顿时朝丹歌大大咧咧说:“你若不信我对你的情愫,你不妨也学着作该诗的小娘子问问我究竟怎么想的嘛!”
丹歌却正色道:“我忽然不想问这个了。”
说罢,眼睛居然滴泪不已。宝卷诧异不小,问道:“姑娘忽然想起什么来了?!”
丹歌摇头不说。
宝卷顿时明白了什么,便说:“不说可以,尽管不说好了,只求姑娘切莫想起从前的事来!”
丹歌走开,对追上来的宝卷说:“其实没啥特别难过的,只是我又不记得爹娘的容貌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宝卷于是知道过去的事并未过去,便愣住了,眼睁睁看着丹歌离去,心里后悔得要死要活。
敢斗憋红着脸,也想对秦娥说上几句动听的。秦娥却故意摆出张冷脸来,看都不看他一眼。敢斗急着扯住她说:“姑娘去一边,我有要对你说呢!”
秦娥正色说:“要说此地说!众人都在,师傅也在,何必拉扯我到一边去说悄悄话?”
秦基业笑了笑,率先离开,把难得的机会给了少年们。敢斗跌足道:“姑娘,你为何如此铁石心肠?!”
秦娥不忍心说:“王孙不消多说啥,我晓得你要说的是啥。要说以后再说,等抵达江南后。路上还有天大的艰难险阻等着你我呢。”
敢斗明白了,便不再说,回头默默念着树干上的情诗,直到将它念得滚瓜烂熟。
封驭失落得很,放言道:“我偏没个可以一块念这诗的丽人!”
见解愁一个人闷着,不时拿眼睛去望一个人坐于树下的去尘,便过去道:“解愁姑娘,你爽性不迷去尘了,爽性跟我好吧,我会比他待你好上千百倍哩!”
解愁却说:“公子无须这般说,解愁生是杨去尘的人,死是杨去尘的鬼。”
封驭不甘心,见她走了,要去追他,却被宝卷捉了胳膊道:“表弟不表弟,你一表人才,等抵达江南,自有水灵的小娘子喜欢上你哩!”
封驭一听,连忙问学述:“你见多识广,可晓得江南女子确如我表兄说的那般美么?”
学述并不以言语回答他,又往树干上写了一首诗:朝日照绮窗,光风动纨罗。巧笑奋两犀,美目扬双蛾。
封驭看不太懂,嚷道:“学述兄,你写的到底什么呀,我为何一点都不明白?!”
晋风鄙薄道:“我家学述是写给你看江南女子出众的模样哩!你不懂,将来如何赢得江南女子的芳心?”
学述笑着对封驭说:“这诗说的是:清晨的阳光照在绣窗上,光和风吹动起美貌女子身上穿着的绫罗绸缎。她笑将起来,上下两排牙齿宛如弧瓜的子实一般洁白整齐;两条眉毛挑高起来,好比两只黑蛾飞来舞去。”
封驭登时心驰神往说:“江南女子既这般美貌,待我到得江南,觅一个做浑家便是了!解愁仍归杨去尘所有吧!她已是杨去尘的人了,我犯不着吃去尘的残羹剩饭。
对了对了:难怪我那死去的兄长那么怀恋江南的春景!现在想来,他恋恋不舍的其实该当是江南的美女呢!”
解愁来到去尘跟前,盘腿坐在他边上:“五郎为何不跟大伙一道念书?”
去尘凶狠说:“你念你的,我坐我的!如今是尚武年代,可你等女孩儿偏去奉承一百无一能的书呆子!”
解愁耐心说:“学述能文不能武,五郎能武不能文,都不是完人。他容得下你,你为何就容不下他?”
去尘不容她替学述说话,立刻站起道:“别再烦我了,如今你都教训起我来了,可见天下真的大变模样了!”
解愁忧心忡忡说:“五郎,你好歹应承我:千万莫去害他性命!你若害他,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去尘说:“他的性命自有人取了去,不消我动手。”
解愁攥着他的手道:“这么说,五郎应承奴家了?”
去尘挣脱出手说:“应承便是了,你少罗唣!”
其实,他心里说:“我哪还杀得了颜学述,——既多长着一双手,便是怪人或神明!”
此时,学述的另一双手翻雨已经悄然挪到秦基业身边,耳语对他说:“大哥好好记取这情诗,一字一句都别弄错,闲暇时教奴家用大唐的文字写下来。”
“你为何也自称起‘奴家’来了?”秦基业听得有点刺耳,故问道。
“听这样的诗,喜欢的又是你这样的大哥,”翻雨说,“俺忽然想试用‘奴家’这个娇滴滴的称呼。”
“小妹,你是女曳落河,这种自称不适合你。”秦基业说时皱着眉头。
“那你说,”翻雨冷笑说,“适合我的法子是什么,你说?”
秦基业摇头摆手,示意她别说了,同时表明不清楚适合她的法子是什么。
“既然大哥要我保持女突厥的本色,”翻雨目光灼然,进一步说,“为什么不带我去僻静处,成全我想干啥就干啥的初心?”
秦基业心突突跳着,但忽然之间发现众人都在看他和翻雨。他慌乱不堪,便忽然起身,从猪瘦腰际夺来牛角号,呜呜吹起来。
走了约莫四个时辰,挨近一座不甚高极险峻的山。此时,山路顿然变得陡峭。秦基业说:“翻过去便是淮水,过淮水就能一直往东,一处接着一处去约定地点等流水与他的娘亲。”
众少年兴高采烈,催动马匹上山,不料却遇见十几个痛哭流涕的流民。其实是先听见哭声,后望见人影,——都在树荫下坐着。秦基业叫众少年马上暂歇,自己与翻雨、秦娥下马去询问究竟出什么事。
一个老者手里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告诉秦基业等仍:“前头有强人把守关隘,索要南下难民身上携带的钱财。拿得出的便放过关去,拿不出的就不得过去,私自过去的要剜下一块屁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