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喜欢吟诗作赋,吟别人的居多,作自家的也不少。据秦娥说,他自家写出的诗赋苍劲大气,具有超越年龄的特质。
一言以蔽之,颜学述是迥然不同于别个少年的少年,为此在诸多女孩儿那里引起越来越大的轰动。喜欢他的女娘,尤以晋风为最。
敢斗担心秦娥转而喜欢学述,专门对她说:“若是在长安,若是在太平盛世,这样的人倒是难得的俊杰哩。可惜此人生不逢时,来自任何人的任何一把力就能将他的全部才学化为乌有,这你信不信?”
秦娥笑着,用指尖羞他的脸道:“哟嗬,你原来嫉妒人家哩!你若能折节下人,跟着他一块念书,变成文武双全,岂不更好,更讨我喜欢?”
宝卷容不得丹歌接触学述,更是规定她道:“不许有事没事就往他边上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秀才有啥好的!”
丹歌冷笑道:“是没啥好的,可大郎你能跟他一样通古博今?你能跟他一样,见了漂亮的女娘不动色欲,不去劫掠,不活生生拆散人家的家庭?”
去尘也担心解愁给学述吸引去,这天见她似要去讨教他啥东西,便不管不顾扯住她,着急说:“好好吃你的饭就这么难?!又去那书呆子边上做什么嘛!”
解愁扬着脸说:“我有几个字尚不认得,想去讨教一下。若你也晓得,索性由你告诉我,如此,则我不必讨教他去了。”
识字不多的去尘登时尴尬了,狠狠道:“实在不曾想到,多识得几个字的秀才也能博得美貌女郎的青睐!”
新的一天,去尘想起此事,忍无可忍,便执着温侯戟去学述跟前,不重不轻,跳落他手中的书卷道:“我说书呆子,如今天下都大乱了,你莫非还要考做状元郎?!”
学述老样子,并不要那册书卷回来,而是从身上拿出另一册,一边翻着看,一边回答说:“的确如此。本人丝毫不把天下大乱放在心上。公子有公子的道理,在下有在下的缘故。
在下心里老跟在下犯嘀咕: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从一般规律看,天下大治总随之以天下大乱;同理,天下大乱总随之以天下大治。
那时候,国家最缺的还是文士,文治还是第一要紧的,因此在下得顺应这个规律,抓紧时机念好书,以便适时顺势,考取状元郎。”
去尘顿时给气着了:“如此说来,我等披坚执锐打下江山,到时候坐江山的反倒是舞文弄墨之士?!”
学述不抬头说:“王孙先打下江山再说这等话吧。再说王孙此话大有毛病:如今的江山是当今天子的,你若是还要去打江山,是替你们杨家打下?若是朝廷知晓你这般说话,你家宰相、贵妃和国夫人还活得了?”
去尘给抢白一顿,自然暴怒,于是挥戟要刺他:“颜学述,赶紧向我认罪,不然没性命了,你认的那么多字也要跟着成为死挺挺的蛆虫了!”
学述则继续念书,冷冷说:“就在十几日前,杨公子早已看见在下并不怕死了。行,将军大人想刺就刺吧。”
眼看去尘真要刺,晋风一手扯住他的温侯戟,一手掣出鸳鸯剑之中的雌剑,顶住他心口道:“杨去尘,你原来是在嫉妒人家哩!有本事就别一味欺负秀才,不如跟我大战三百回合!”
解愁也赶来,拦腰抱住去尘道:“五郎切不可造次,学述有学述的长处!”
而秦娥则怒了:“杨去尘,你若要了颜学述性命,我跟着要了你的性命你信不信!”
宝卷过来劝架道:“好了好了,去尘兄。你不必跟这等酸腐秀才一般见识嘛,再说他又没勾去解愁姑娘的魂儿,你也对高姑娘无动于衷嘛。”
流水也过来了,笑着对众少年说:“其实,去尘兄是与学述兄打趣逗乐,去尘兄从前对我也是如此呢。”
去尘最为敬爱流水,见他这么说,便顺势下得台阶来,喘息着说:“也对,我只是与这个穷措大开个玩笑而已!”
迅速瞪了一眼学述,似在说:今日暂且留下你狗命,看你以后还敢冒犯我不!”晋风一放下雌剑,对峙双方都后退了。
稍后,解愁去一边陪着去尘,埋怨说:“五郎如今略有了点薄技在身,却为何故态复萌,瞧谁谁不顺眼?”
去尘仍未消气,搡她道:“去去去,少说我的不是!你有闲工夫,不正好可以同那酸秀才耍子去!”
晋风挨着仍在看书的学述,见他不同自己说话,一着恼,便夺来他手中的书道:“公子似乎也该学点功夫了,免得杨去尘总欺负你,也能少让奴家一味操心你!”
学述夺回书来道:“小娘子的好意小生领受了,可我学的是万人敌,并非十人敌、百人敌。”
晋风为他的自信折服了,好好端详他一番道:“这些书真的能叫你成为万人敌?!”
学述文绉绉道:“然也!古往今来,真正的英雄豪杰并非都是披坚执锐的武将,汉张良,蜀孔明,本朝的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勣,无一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真豪杰,建下的功勋连几十员武将都难以赶上哩。这自然是就乱世说的。
到了治世,文士如本朝的长孙无忌、杜如晦、魏征等等,更是辅佐天子赢得贞观之治名声的能臣,所谓出将入相、文武双全。”
晋风听得眼睛闪闪发光,就差五体投地了:“公子真是神人也!”
学述却一本正经纠正她说:“姑娘说差了。这句话该这么说:公子真乃神人也!”
晋风的脸都羞出好看的桃红色来了。沉默许久,遐想万端,她忽然蹭着他说:“对对,是该这么说:公子真乃神人也!可惜奴家平时不甚喜爱念书,方才在公子跟前出丑露乖了。公子,奴家有个建议,你可要万万应承了!”
“小娘子请说,小生听着。”
晋风见四周没人挨近听,便抓紧道:“日后奴家跟着公子念书,公子跟着奴家习武,你说如何?!”
学述却说:“姑娘是该跟着在下念书,至于在下嘛,就不必跟着姑娘习武了。刚才说过了:在下学的是万人敌,无须改学雕虫小技。”
晋风自然气恼,霍地站起:“不公平,我跟你学,你为何不跟我学!再说奴家听秦娥说,‘雕虫小技’是专门形容尔等舞文弄墨的秀才的,不是形容我等舞刀弄枪的武将的!”
学述哑然失笑了:“可见小姐实在是不通文理:在下实在是反其意而用之,小姐为何偏要墨守成规,执其一端?”
晋风火透了:“真是个酸东西,三句话不离本行!不睬你也罢!你算老几,一看就是樵夫渔夫出身!别以为本小姐相中你了!我是看你可怜才好心好意跟你说话的!”
学述并不气恼,只是笑着道:“小娘子记住: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小姐既是大家闺秀,还须自家尊重,无须跟在下唇枪舌剑。”
其余人始终在另一边关注这头,风吹去,自然听到上述这一席话,不禁都笑了。
晋风也发现给人偷听到了,愈加觉得没脸面了,于是狠狠推了一把学述,几乎啜泣着离去。学述无所谓,放下书卷,从囊橐里取出笔墨砚。研了墨,他蘸笔写在光滑的岩石上,写的是《兰亭序》。
虽无蓝本,却写得惟妙惟肖,其实是胸有成竹。秦娥对书法有兴趣,过来看了便赞叹说:“这不是太宗皇帝花了重金,用了重力才弄得的《兰亭序》嘛!真是写得好,跟我观赏过的高手摹本没甚出入呢!”
听见秦娥夸赞不已,晋风忍不住又过来,吃惊道:“真是写得漂亮哎!”
学述边写边说:“若是小姐有意习字,十年之后也能写得如此好了。”
晋风挨着他,替他研墨:“真的?你乐意教我?”
学述悬臂疾书道:“就是不要再逼我习武了。在下厌恶刀光剑影、你杀我斗。”
晋风妥协了:“好吧,俺应承!”
看其他人,见刚离去的秦娥也已躺下,而其他人正在打盹,加紧问:“郎君可曾娶亲?!”
“不曾。”
晋风愈加红了脸:“可曾定亲?!”
学述再度摇头:“也不曾。”
晋风顿然欢天喜地,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写:“家中可有几个弟兄,排行老几?!”
学述道:“七个兄弟,排行第六。”晋风高兴坏了:“那我以后偶尔叫你六郎好了!对了,六郎如何看待男方上女方家里,当所谓的赘婿?!”
学述驻笔,颇为疑惑:“小娘子问小生这话却是何意?”
去尘并未全然失去知觉,意外听得晋风问话,冲这边笑道:“酸秀才,她家没儿子,指望她招赘女婿,延续高家香火哩!她如今相中你这个腐儒,倒是好眼力哩!”
其余少年其实也都浅睡着,听见去尘大声嚷嚷,一个个全都笑着睁开眼来。
晋风顿时掣着鸳鸯剑直扑去尘:“不得好死的杨去尘!我问他,与你有何相干?!为何几次三番搅我的好事?!”
解愁转瞬间用剑挡住晋风的剑,笑着说:“姐姐无须烦恼,五郎并无恶意,纯属笑着让学述知晓,你是诚心诚意问他这个的。”
晋风不依不饶问去尘:“是么,杨去尘?!”
去尘笑道:“恭喜,这个儿郎才是你真正为之着迷的,从前都是瞎胡闹呢。”
晋风方才消气,回到学述身边悄悄说:“好人,你别听杨去尘瞎嚷嚷,奴家是随便问你家中与本人情形的,并无深意。”
学述写字嘟哝:“尔等可真滑稽突梯,净说些叫小生猜不透意思的怪话。”
后几日,只要逮着机会,晋风便常与学述肩并肩奔驰,与他说着话。
去尘因解愁的劝说、流水的眼神,也就不顾她这般喜欢学述了,心想道:“这个晋风的肉身我横竖望见过、触摸过了,再说美貌上头,她远不能与解愁相提并论,就由着她奉承那个穷措大吧,不然就太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又好几日过去了,一行人经县过邑。新近过了真阳县,便渐渐逼近淮水了,之后只要沿着慎水,便可进入那条导源于桐柏山的大河,浮船东下,直至维扬。
这日,驮过那么多葛溪铁的驽马实在走不得再多的路了,一并拖累了去尘、敢斗的骏马。秦基业便叫去慎水西头的白狗栅找宿营地,歇息一两日再走不迟。
鱼二、元宝找着依山傍水的树林子,秦基业吩咐砍伐树枝芦草,搭建好棚子。
出熊耳山前备下的吃食前些日子都给了沿途流民,存货只够今晚这一顿了,后几日须得设法筹措。因这一带也出现过流民,水边草中能吃的野兽、果子乃至草根、树皮都吃光了。
秦基业不得已,只得要猪瘦、羊肥跨着敢斗、去尘所有的那两匹好马,探查方圆几十里是否还住有人家,能否弄得些粗粮糙食。
昆仑奴走后,众人草草吃了剩下的东西。吃毕,天色全然黑了,秦基业下令道:“明日吃什么,莫要操心,到时候自不会饿着的。都去睡了吧,恢复体力要紧。”
众少年分男女去三个不同的棚子里倒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