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少年领去尘到了下头,拐了几个弯,抵达林子边缘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阵跟前,自家钻入一个刚能容身的缝隙里去,道:“足下稍候,在下里头藏有许许多多好吃好喝的东西哩。”
去尘坐于石头上,使劲按着空空如也的肚皮,重又蛮横道:“瞎小子,你多拿少说可好?!”
稍顷,又缓和口气说:“你若从此喂饱本公子,本公子日后自然重重赏你,——说出来吓你一大跳,本公子乃当今宰相杨国忠之少子杨去尘是也!”
可瞎少年并不应承他,半晌不见出来。去尘急了,跳落下石头来,用佩刀胡乱戳缝隙之内,且吼道:“你这个瞎小子怎地了,竟敢骗我!想一刀断成两截么!”
瞎少年还是愣不出来。去尘急了,也想钻入缝隙去,可因不熟悉道路机关,刚进去一小点就被卡住了,痛得叫道:“你出来!你快快顶我脱身!这个鬼地方亏你钻入进来!”
瞎少年终于应声道:“找着了,找着吃的了。我顶你出去之后你好好吃吧,——管饱不管好。”
因瞎少年在里头顶着,去尘终于脱出被卡住的身子,重新到得外头,眼巴巴等着瞎少年带吃的出来。
瞎少年人没出来,手出来了,捧着三枚果子道:“吃下便不饿了,原是我留着后几日吃的。足下幸好遇见我,白拣了条性命。”
去尘吃惊看见瞎少年手里捧着的野果正是他曾经叫封驭先尝的那种颜色艳丽的野果,登时吓坏了,飞起一脚踢掉,狠狠道:“这是毒果,你竟敢毒杀我!”
瞎少年不出来,在里头呵呵笑着。
“你出来,”去尘喝道,“我与你论出个大是大非来!”
瞎少年轻巧出得来,挺立不动于他跟前,轻蔑道:“谁叫你是大奸臣杨国忠之子。换了我是你,这种事都难以启口呢。”
去尘勃然大怒,用佩剑顶住他的胸口道:“我刺你身子一个又一个血窟窿,叫你即便到阴曹地府也瞎着双目,见不着月白花红!”
瞎少年不慌不忙说,颇有解愁的影子:“只怕杨公子奈何不得我。你杀得了我,直管杀;杀不了我,乖乖离开此地。此地不用你家老子发号施令。”
去尘忍无可忍,一刀刺将去,瞎少年听得异样的风声,身子便一侧,叫他因用力过猛而撞到岩石上去。
去尘吃亏不小,愈加恼怒,骂骂咧咧,刚回身就是一刀。刀却砍空了,那瞎少年已不见踪影。去尘到处找寻,听见风在吹,树在摇,笑着一般。
他纳闷不已,气喘咻咻道:“瞎小子,你在哪儿,拿脑袋来予我砍!”
瞎少年的声音就在附近盘桓:“我在这呢,我有肉吃,自家吃;我有蜜,不与你吃。杨公子真是没用的纨绔子弟,与你阿爷一个样,真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去尘怒不可遏,沿着石头阵追了两圈,终于判断声音是从石头阵中出来的,不顾筋疲力尽,见了缝隙便插入佩刀去搅,去搠,可每次都落了空,佩刀上仍不见一点血的影儿。
他心灰意冷,加之精疲力竭,只好一屁股坐于地上,双手碰面,啜泣不已。
稍后,看不见摸不着的瞎少年又吭声了:“你个坏东西,果然歹毒。不过你既弄不死俺,俺就要弄死你了,请你费心留神!”
去尘不再啜泣,瞻前顾后,徐徐起身,心内想道:“听动静,原来又到外头了!”
便沿着石头阵狂追他,可蓦地被一只闪出的脚绊倒,脸与手都磕出血来了。他当然以为这是自家追得过猛而给地上的石头绊的,便呻吟几声,起身谛听。
瞎少年不知在什么地方笑着说:“姓杨的,你是个一无用处的废物,居然连我个瞎子都找不见捉不住,不如趁早一头碰死。”
去尘拿准他就在边上的石头阵后头躲着,握住佩刀呼啸扑去,冷不丁又被一只脚给绊了。
眼看他的脑袋就要撞上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一只手却及时伸出来,稍稍扯了扯他,使冲击力减缓了许多,脑袋只是稍稍磕在了那石头上。
他呜咽说:“你这个瞎子太歹毒了,居然绊我到狰狞的石头上,成心要弄死我!”
瞎少年不知在哪,又笑着说:“也不想想,你是明眼人,我是瞎眼人,你倒成了我的手下败将,羞也不羞!”
去尘已没雄心看见他,更别说捉住他了。他扔了佩刀,坐于地上,捧着脑袋不言不语。可瞎少年似乎又在他后头说:“你阿爷眼下多半也在望着你,说你不堪培植,连个瞎小子都找不见捉不住!”
去尘的眼睛在手指里头滴溜溜转,见石头阵上映出自家身后的人影儿,便笑了,心想道:“原来却在林中藏着!”
悄悄握佩刀在手,霍地起身,扑向林子,吼道:“这下你死翘翘去吧!”
还没见着人影儿,手中的佩刀却无缘无故没了,不禁大惊失色道:“原来你是假扮的瞎小子,明明看得见,否则如何夺得我的佩刀去?!”
暗中藏着的瞎少年朗声笑道:“对你这样的纨绔子弟,我没眼等于有眼呢。”
去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若是货真价实的瞎小子,这就怪了!莫非老天都向着他不成?!”
去尘哪里晓得捉弄他的其实并非瞎少年,而是解愁。两人恰才商议好了,专用这种见声不见人的方式羞辱去尘,从而迫使他脱胎换骨、立志习武。
果然有些起效了,去尘多少意识到自家的无能,不再追逐听得着看不见的瞎少年了。
他身上这里那里都在出血,痛得龇牙咧嘴,却又无可奈何说:“瞎小子,你说得或许对头。我是没用,可我不屑学成鸡鸣狗盗,更不想做有勇无谋的匹夫,而是立志要当文臣,最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像我阿爷那样的大人物。所以,像你这样的瞎子,我是没能耐捉住烤了吃掉。”
说毕,脑袋倚在树上,不再作声了。
瞎少年并不出现,仍说着:“在下想,想当宰相的杨公子这会儿饿得奄奄一息了吧。”
去尘顿时啜泣道:“是哩,可你还这么可恶,一点吃的都不曾给我。说起来,我与你前世无仇,现世无怨,真不知道你为何要这般折磨我!”
瞎少年忽然到得去尘跟前,仗着那把佩刀说:“公子,你听,似有人在唤你哩!对了,去尘可是你名字吧?”
去尘仰望瞎少年,耳朵听着。
是解愁在哪里焦一声急一声唤他,声音似乎还远着:“去尘,你在哪儿?!我到处找你哩!五郎,你是死是活,好歹应一声嘛!五郎,我是解愁哪,给你带吃的来了,你可千万别死啊!”
去尘仿佛听见亲人的呼叫,当下不顾痛不管饿,一骨碌起身,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应道:“好解愁,是我啊!我……就饿快死了啊!”
便顾不得那瞎少年在场,踉跄踉跄离开树林子石头阵,跌撞着投解愁叫唤声的地方而去。
到了积雪的山谷里,去尘到处找不到解愁,叫她叫得号啕大哭:“解愁,我嫡亲嫡的小亲人,你快来嘛!这几日你为何对我不管不顾?!这多没良心嘛,我一向也算善待你了嘛!”
解愁自然说出现就出现,——从一片枯萎的草丛中钻了出来,扑向去尘,甩这手中的肉食道:“五郎莫哭,解愁找了你许久许久,到处喊你的名字哩!”
去尘奔向解愁,一把抱住她道:“本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解愁含泪说:“我也以为再见不着五郎了!”
去尘夺过解愁手里的吃食,咬了一口,龇牙咧嘴说:“就这个?!为何这般梆梆硬?!”
解愁道:“是肉哩,给冷天冻住了。”
去尘扯着罗帕。罗帕给粘住了,被他用牙齿一下一下撕碎了,露出褐色的肉来。
“慢点!别这么急,崩了牙齿就不雅观了!”
去尘却不由分说,张开嘴就去咬,哇地叫一声说:“真的太硬了嘛,叫我如何啃得动!”
解愁捉住他的手制止道:“五郎可再忍一忽儿。奴家这就取火来,替你烤软了再吃不迟。奴家记得师傅给过你打火石了。”
去尘想起了,掏出来交给她。
解愁去大雪没覆盖的林中拔来有六七分干的枯草,娴熟打出火苗,待烟里涌出火,就把肉吊在树枝上,犹如钓鱼一般。
肉还没软透,去尘便等不急了,用佩刀割了便吃,眼绿身抖,点头连声说:“好吃好吃!过瘾过瘾!”
不料解愁却夺去他手中的肉,弃置在地道:“吃到这个份上也就饿不死了,剩下的就无须再吃了。”
去尘惊讶望着她,颤抖问:“你为何转眼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解愁冷笑,拿走其余肉道:“还要吃,尽管拿本事出来,从我手中夺得这肉去!”
去尘霍地起身,恼羞成怒道:“解愁,你也忍心欺负我么?!”
“是呢。”
“看你是一个貌美的女孩儿,故此本公子好男不与女斗!俺勒令你拿来肉,我吃光了便可放你走!”
解愁说:“公子是公子,男人是男人,五郎只管把解愁也当男人看,不必顾虑啥!”
去尘呼呼舞着佩刀,虚张声势说:“可我实在舍不得刺死你呢!”
解愁解下自己的佩剑,扔在地上说:“我白打,无须操家伙。若是你的刀子碰得着我的身子,我情愿给你肉吃;若是我徒手夺得你手中的刀子,你自然没得肉吃!”
去尘太想大快朵颐了,便持着佩刀扑向解愁,凶猛得像传说中的山中恶魔。自然,他是有心无
力,虚张声势,刀使得一点没有章法。解愁并不慌乱,躲闪得妙趣横生,仿佛一只机灵无比的野兔,真正应了古诗说的“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去尘又气又恼,趁她步步退却,尽量挨近雪地上搁着的那块肉了,就一刀刺向她。解愁一个侧身,趁势滚在雪地上,没等去尘扑上来,就抓起那块肉劈面掷向他。
去尘吓了一大跳,头一偏闪过了,可中的佩刀却给腾空而起的解愁用手劈落。不等那刀子落地,她便轻松接着了,尔后左右交替,呼呼使了几下,最终准确无误,插入去尘挂在身上的刀鞘中。
她笑着道:“杨去尘,这肉你还有脸面吃么?!”
“解愁,才几日不见,为何这刀你使得这般娴熟了?!对啊,才不过十来天嘛!”去尘抽着冷气说。
解愁正色道:“五郎,我是一介女孩儿,十来天尚能使得这几招,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十来日还不变得顶天立地?!”
去尘恍然大悟说:“解愁,你原来拿肉走,是想必逼俺也习武哩!”
“不错,正是!”
去尘见她不防备,扑地去抢还带着丝热气的肉,躲得稍微远一些,狼狈啃吃,不顾脸面。
解愁见如此他可怜,又这般可笑,听任他吃,说道:“吃吧,这些天五郎到底受了许多苦了。”
去尘来不及说什么,不一忽儿,便狼吞虎咽吃毕了,连十个手指上的肉碎油末也舔得一干二净,到头来抹着油亮的嘴说:“今日算是吃饱了,可明日如何,真不得而!”
说了便坐在雪地上,稍顷,拉解愁一同坐下。
解愁说:“五郎不必硬撅撅挺着面子,——俺晓得五郎心底里也是乐意习武的。”
去尘不吭声,似乎默认了。
“既如此,你与我一道回去吧,选一样家伙,由秦师傅手把手教你。师傅早说过了,若是去尘一习起武来,准保百来个强敌都挨不了他的身子。”去尘很觉得意外,追根究底说:“他真这么说了?!”
解愁点头,很确定。
“他一直瞧我不顺眼,无非是嫉妒我有当宰相的阿爷罢了,”去尘煞有介事说,“而他先祖秦琼死了一百五十来年了,一点帮不了他的忙。”
解愁摇头说:“你以一己之心度师傅之腹罢了。师傅真这么说了:他想逼你习武,故而丢你一人在山谷里饥寒交迫。他说你若是使上温侯戟,一年半载之后,就是三国的吕布再生,怕谁都不是你对手呢。”